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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雪明定一定神,柔声说:“我听说这边出了事,于是来看看。”
容玉在心中道:照这么说,是盯着我的人通报了谢家大郎受伤的事。谢雪明听了,觉得找到借口,好赶来添乱?
他不讲话,谢雪明面上倒还撑着笑意,再去看谢辉。
谢辉手上包扎了干净布条,乖乖坐在容玉身侧。
这样的场面,让谢雪明又一次忍不住想:这若是我们的孩子,该有多好?
可毕竟不是的。
话说回来,容清生谢辉的时候,几乎没了半条命。往后秋水生下二郎,虽不曾这般坎坷,可依然好生受了一番苦。
从这个角度来说,谢雪明忽而觉得,谢辉并非容玉亲生,倒是一件好事。
他习惯了容玉的冷待,这会儿依然能微笑着上前,柔声问谢辉状况。
他到底是谢辉的父亲,而当下再无旁人。哪怕是站在“学堂教书先生”的身份上,容玉都得回答他的话。
谢雪明问得仔细,容玉的回答倒是显得干巴巴。但谢雪明原先也不是真正在意这个儿子如何,虽然容玉态度冷淡,却也足够他欣喜,想,这是半年以来,阿玉对他讲话最多的时候。
这么看来,谢辉的用处,倒是比他此前所想要大。
在听容玉说到谢辉情急之下斩了水缸、好救出另一个孩子之后,谢雪明眸光闪动一下,笑着对谢辉说:“你倒是机灵。”
此前五年里,谢雪明对谢辉的关注都很有限。
到今天,谢辉陡然感受到了谢雪明的温柔照顾。不仅仅是一句夸赞,还有往后的话,要把当初老庄主留下的一把小剑送给谢辉,好做激励。
谢辉头皮发麻。好在他人小,如今愣住,旁人也不觉有异。
谢辉很快反应过来,斟酌着语气,说:“谢过父亲。”
话中没有十足欢喜,倒是更像容玉讲话,显得干巴巴。
容玉趁势说:“既然有你关照,我便先去……”
说到一半,察觉谢辉眼睛骤然睁大,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自己。
容玉一愣。
他从这道目光里察觉到三分控诉,三分委屈。
好像在说:刚刚还聊得好好的,怎么这会儿你就把我一个人抛下啦?
容玉停顿片刻,说:“——讲课。谢辉,你要在这儿歇息,还是与我同去?”
他话音刚落,就听谢辉忙不迭地回答:“自然是与先生同去!”
容玉听了,眉眼里带出一点微不可查的笑意。
他说了句“好”,再去看谢雪明。
谢雪明的视线在眼前师生身上扫过,若有所思。
他微微笑了下,也说:“好,那我便不多叨扰了。”
他莫名地来,又莫名地离开。
走出学堂的时候,觉得天上云彩都比以往蓬软几分,恰似谢雪明此刻轻松的心情。
他觉得自己找到了正确的法子。
在此之前,谢雪明一直觉得谢辉是个累赘,不该出现。哪怕是看容玉对谢辉温和相对,他的想法,依然是阿玉真不擅长当一个“母亲”。
但现在,谢雪明改换主意。
既然阿玉不想当“母亲”,就不要勉强他了。阿玉更愿意成为谢辉的师长,如此一来,那份因容清而来的隔阂就消散很多。而自己,作为谢辉的父亲,因谢辉的所作所为而与阿玉这个先生交流,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要拿捏尺度,不能关切太过,以至于让阿玉直接厌弃谢辉。
或许敷衍些才是好的。这么一来,阿玉会对谢辉怜惜更多。而谢辉毕竟是他谢雪明的儿子,有这重牵绊,阿玉……
回程一路,谢雪明想了许多。
这日晚饭时,容玉破天荒听谢雪明问起谢辉的功课做得如何。
容玉心头泛起一股诡异荒谬之感,审视地看谢雪明,谨慎说:“要说功课,自是不错的。”
谢雪明含笑道:“我今日去学堂,偶然听说,如今已经教到‘子贡问君子’,对否?”
容玉皮笑肉不笑,道:“是了,‘先行其言,而后从之’。”
——什么是“君子”?
——先做事,再说话。
谢雪明微微停顿一下,听出来,阿玉这样的话音、语气,恐怕是厌极了与自己相对。
这让他心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低低叫了声:“阿玉。”
只见容玉站起身,面色淡淡,说:“我乏了,先去歇息。”
谢雪明看他。
这是他们大婚之后的第八年,他们已经错过许多时候。
容玉不再是年少时那个灵秀明丽的少年,他长大许多,有了端丽姿容眉眼。如今站在灯边,烛火摇曳,照出容玉莹莹若温质暖玉的面孔。细腻而俊秀,美而清,丽而不艳。
十七岁的谢雪明不会知道,往后,自己要花多少时间,走过多少坎坷,才能换回挽回当初错误的机会。
他眼眶微热
', ' ')(',被懊恼吞没。偏偏这时候,又听容玉叫了声:“龚琪。”
是叫那个近些日子都与容玉一同入睡的弟子。
谢雪明牙关紧咬,压制着心头多少酸涩妒忌。
他再告诉自己:忍一忍,忍一忍。
自己做错很多了,不能一错再错。
多忍耐,总有一天……
谢雪明原本觉得,自己又要听许久云雨。
但这一夜,屋内静谧。过了半个时辰,龚琪出来了,眉目间带有一点茫然。谢雪明瞥他一眼,龚琪就停住脚步,倒还算老实,告诉谢雪明:“师兄,师嫂是要我给他捏肩。”
却并未再有任何亲昵。
谢雪明听了,唇角缓慢地、不受控制地勾起。
他觉得自己看到了曙光。
谢雪明说:“我知道了,你且下去吧。”
龚琪吞吞吐吐,却又说:“师嫂还说,要我为他守夜。”
依然是对谢雪明有颇多防备。
谢雪明闭了闭眼睛,心情却比从前平和很多。
他柔声说:“好,你且辛苦。”
这一日过去,往后几日,平静无波。
只是容玉每多看龚琪一眼,就要多想一次谢辉那日问自己的话。
开不开心,快不快活。
不开心,不快活。
仍然想走。
这样心境之下,他倒是没有彻底断绝自己和龚琪的关系,依然能从中得趣,只是到底兴致索然很多。
又一个什么都没发生的夜晚过去后,再醒来,容玉先听到了院子里传来的响动。
他额角跳了跳,穿好衣裳,推门去看。
梅花逐渐落了,院中长了新草。有稚嫩迎春开在院子边角,而在容玉面前,一大一小两个人正在舞剑。
这是一场年长者对年幼者的指点。年长那个严格之中不乏温和,针对年幼者的一点小问题,悉心教授。年幼那个则认真学习,提着一把小剑,有模有样。
容玉靠在门边,长发不曾束起,就这样垂落在脑后。
他尚未洗漱,就这样看着眼前场面。
谢雪明翻身跃起,动作潇洒漂亮。因在指点孩子,所以手上不曾拿起灵剑,而是用了一把寻常的、不曾开刃的木剑。边角被打磨得光滑圆钝,给孩童玩儿都不担心伤人。但到底承载了谢雪明一击之下凌厉的剑气,于是剑刃划过花丛,引得花丛震动、花枝断折。
容玉看到,拧眉。
谢雪明原先屏息静气,想着自己方才的身姿,总该有一番飒然气度。但他一转眼,就看到了容玉皱起的眉毛。
谢雪明:“……”
在旁边拿着剑,但完全不曾被谢雪明留意的谢辉:“……”
容玉:“……”
恰好龚琪打好水来,容玉又要进屋洗漱。
临走之前,他最后一眼,落在花丛上。
待容玉再次进到屋里,谢雪明无可奈何,收起木剑,走到花丛旁边。
谢辉站在原处,见谢雪明捏动法诀,原先被折断的茎口泛出新绿,须臾工夫间,又是满丛迎春。
谢辉尝试抬手,学着谢雪明方才的模样,手中捏诀。
他捕捉到一点空气里残存的灵气,但在谢辉试图将其收拢、利用之后,那些灵气就像是漏勺里的水,被聚起一瞬,但稍一眨眼,就散得一干二净,不曾留下分毫。
谢辉放下手,长长叹气。
天气一点点变暖。
二月末,仍然寒凉,谢辉手上的包扎已经拆了,伤处结了一道长长的疤,就在掌心。
算算时日,他马上要被落霞庄来人接走。
想到这里,再想想这一个多月以来谢雪明与容玉之间的相处,谢辉难免心焦。
他课上走神,不过手伤勉强仍能当做借口。容玉的视线在他身上落了一刻,很快挪走。
谢辉有所留意。他咬咬牙,下定决心。等到下了课,不及收拾书本,先往容玉方向去。
容玉整理到一半,听小孩儿叫自己:“先生。”
他侧头去看,觉得当下场面颇为眼熟。
正在想这些,谢辉又开口,说:“等明年,我就真的入学啦!”
容玉在心里算了下谢辉的年岁,觉得这也是理所当然。
他淡淡“唔”了声,谢辉说:“此前倒是说过,我可以仍然留在家里,请先生来教。”
容玉听到这里,心下颇觉古怪。
从始至终,谢辉都有意无意地在话音里避开“落霞庄”、避开“爹爹”。
一个小孩儿,如何懂这么多,心思这么多?
但谢辉不知道容玉在想什么。
他还在说:“但我觉得这样不好。在学堂待了这些时候,算来也有百余天,我方知道,原来求学一事,总要与同窗探讨。”
容玉听到这里,心道:难道……
他要留下?
他换一种目光,端
', ' ')('详谢辉。
这一个多月,谢雪明的打算、两个人之间岌岌可危的那层防备,容玉感觉得分明。
邱辛离开之后,镇上的各方看守严格许多。多久过去,容玉再想离开,都找不到时机。
他当下仍然厌恶谢雪明,但到往后,一年两年,容玉也不知道,一切该有怎样的发展。
他有所防备,如今看谢辉,便想:他再聪明,也不过五岁。他的生身父亲拿他当筏子,他还能拒绝不成?若谢雪明说几句好话,承诺得天花乱坠,往后他们就是一家三口……容清待谢辉冷淡,在这边,小孩儿倒是能察觉一丝温度。
因这些念头,容玉只觉得一阵冷意顺着脊骨蔓延。
他等待着谢辉的话。
谢辉虽觉有异,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想到,短短时间内,容玉心头转过多少思绪。
他仅仅是想要试探,说:“回去之后,我也想去镇中学堂上课。”
容玉眼皮颤动一下,说:“如此也好。”
谢辉看他,这一大一小注视彼此。他们的目光相对,都觉得看不懂身前之人。
谢辉深呼吸,手指颤抖,心脏怦怦跳动。
他嗓音都干哑,很像是回到从前,自己生了病,头晕脑胀,不知今夕何夕。
谢辉问:“容先生,你可以去我家那边的学堂当先生吗?”
容玉听到这话,原先那冷淡的笑意在面上僵住,像是一个面具。
过了好一会儿,面具裂了,露出下面真实神情。
不像笑,但也不像难过。只是寻常,带着几分就复杂,几分暗恼,混杂在一处。又有黄昏日光从外面照进,为容玉面容镀上一点温柔的悲伤。
他说:“恐怕……是不能的。”
谢辉听到这话,咽了口唾沫,急急追问:“为什么?先生,你不想吗?!”
说到后面,他嗓音抬高一些,听得容玉茫然,不知谢辉在着急什么。
但他又因为这样的焦急,有所触动,带着几分不可思议,想:他仿佛当真对此关切非常。
容玉不说话,谢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冷静下来。
他看着容玉,问:“是爹爹不让先生离开,而非先生不想,对否?”
容玉看着他,回答:“天色暗了,你该回家了。”
谢辉:“先生……”
容玉说:“去拿你的书吧。”
谢辉:“先生!”
他看容玉神色变化。
谢辉怔然片刻,记起什么,侧头,看向门口方向。
谢雪明并不在那里,但又有无数人在周边。梁上树上,屋前屋后。
谢辉捏了捏自己的手,最终只说:“我明年还会来的。”
容玉说:“好。”
谢辉:“后年、大后年……都会来。”
容玉说:“好。”
谢辉说:“我会好好练剑。”
容玉说:“不怕痛了?”
谢辉笑了下:“还是有点怕,但我会克服的。”
容玉轻轻“哦”了声,谢辉说:“我每年都会来,所以先生,你总要留在这里,来当讲课的先生,好否?”
容玉心想,你这么问,究竟是想听到什么答案呢?
他心思转了一圈,再回答一个“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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