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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雪明整理好心情,往屋内去。
谢辉先看到他。少年人轻轻“啊”了声,低声叫:“先生……”
容玉尚未有所觉,“嗯?”
嗓音很轻,很软,毫不设防,全然放松。
这时候,谢雪明已经到了门口。
他往屋内跨入。
谢辉说:“我爹回来了。”
容玉一怔。
他回头,看谢雪明。
谢雪明便见到原本的轻松笑意从容玉面上退了下去,变成一种冷淡神色,看他一眼,又别过头去。
这些年来,谢雪明已经很习惯于这样的场面。但如今乍一见到,他还是会觉得难受。
容玉不理会他,谢辉却总要见礼。
那少年人站起身,拱手叫道:“父亲。”
谢雪明心情不妙,不能对容玉发泄,便看向谢辉。他目光冷冽,说:“如今是什么时候?你不练剑,不读书,在这里做什么?”
谢辉一怔,说:“是在帮先生……”
容玉打断他们二人之间的对话,说:“是我要他做事。”
明晃晃护着谢辉。
谢雪明沉默,见谢辉侧头看容玉。这两个人对视,目光撞在一起。容玉朝谢辉笑一下,那笑容一闪而过,却带着让谢雪明求之不得的温暖关照。
谢雪明的心直直坠下去。他沉默片刻,语气和缓一些,说:“原来是这样。”
谢少庄主回来的时候,是晌午,天色最明的时候。
午饭已经用过了,晚饭还要很久。
在容玉原先的想法里,他会用这些时间和谢辉一起修整完三部古籍上的阵法。谢辉可以从中学到很多,两人会有一个轻松愉快的午后。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屋子里多一个人,总不对劲。
容玉心不在焉,谢雪明不知要说什么,谢辉倒是察言观色,先挑起话题,问容玉,自己要如何做。
容玉看他一眼,见少年笑着看自己,眼神明亮。
他心情跟着好转一瞬。虽然一样烦躁,可到底知晓:若这般停下,谢雪明只会再为难谢辉。
谢辉又有什么错。
容玉温和指点,谢辉的确是聪明的学生。他举一反三,说既然此阵可以修缮古籍,那兴许还有更多用途。
容玉一手撑着头,笑吟吟看他琢磨。
谢雪明在旁边静坐,看着这一幕。
因是冬日,虽是阳光晴好的时候,但到底天寒。容玉又病重很久,身子比年少时更虚弱,这会儿披着一件狐裘。
狐裘雪白,衬出容玉一样白皙的面容。
谢雪明的心一点点静了下来。
在方才的低落后,他转而想明:事已至此,我别无所求。
阿玉还在,阿玉能开开心心。那谢辉来当让他高兴的人,也并无不可。
总归谢辉一年之中只在这里待两个月,如今又年少,还是阿玉的亲侄子。
若是旁人,与容玉有这样的相处,谢雪明一定会出手阻挠。
他可以说服自己,不去介怀任何一个从容玉床上下来的人。这是因为谢雪明知道,容玉与那些人不过是露水情缘,逢场作戏。
容玉看邱辛的眼神,和他看龚琪、看这些年来每一个人的眼神都没什么不同。没有沉沉的思慕,没有高兴,也不会有难过。
容玉爱过谢雪明,爱过梅寄江,或许还爱过周玧,但再也没有第四个人了。
天色一点点暗淡下去,到了晚间。
谢雪明想要为容玉做些什么,但又知道,自己亲自下厨,对旁人来说是惊喜,对容玉而言,只会让他没胃口。
他忍耐着,不去破坏当下难得的静好。
有很多话想说。自己此前一行,遇到多少危险,几乎死在炙热沙漠。到现在,他身上有无数这些年留下的大伤小伤,经历过数度死里逃生……
但谢雪明并未开口。
他与容玉、与谢辉一起吃过晚饭,像是过往自己构想的每一天,自己,阿玉,还有他们的孩子。
阿玉很快还是精神不济,要睡下。谢辉替他打水洗漱,看起来对这些事习以为常。
屋门阖上了,谢雪明看谢辉。
谢辉迟疑一下,说:“爹,这些日子,我都睡先生这边侧房……”
声音渐低。
谢雪明眼皮跳了跳,目光落在身前少年面孔上。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认真看这个孩子。今天下午乍然看到,才发觉,谢辉的确算是长大了。
谢雪明吩咐:“让我看看你的剑。”
谢辉眼睛眨动,应道:“是。”
灵剑在他面前汇聚,剑锋在月下雪亮,像是一泓秋水。
谢雪明看过,承认:这是一把好剑。
他一样凝出自己的本命灵器。谢辉见状,提起心,知道这是一次考校。
他屏息应对。
这些年,谢辉始终勤勉。他
', ' ')('知晓谢雪明是难以跨越的高山,可总要追逐一番才知自己是否能够应对。如今两把灵剑撞在一处,发出“铿”的一声轻响。谢辉虎口发麻,却精神振奋,眼睛都发亮。
他至少有承受谢雪明一击的力量!
谢雪明看出了这小孩儿的心情。
他见谢辉看自己,眼睛亮亮的,像是兴奋不已。
谢雪明只当这是孩子对父亲的孺慕。他心头微动,又遗憾:可惜。
自己很多年不在昆吾庄,从未对这个孩子有亲自教导。
如果谢辉是他和阿玉的孩子,谢雪明自忖,自己一定不会这样对待他。
他有一丝心软,但到底还是板起脸,说:“继续。”
容玉第二天醒来,就看到谢辉的左手上缠着干净布条,俨然是受了伤。
他心头一紧,当即往前,握住谢辉的手,仔细查看状况。
谢辉轻轻“哎哟”了声,肩膀瑟缩一下。
容玉看他,面色微冷,说:“是谢雪明?”
谢辉笑了下,说:“昨夜先生睡下之后,爹爹指点我剑术。”
容玉端详他,分辨谢辉这句话里有几分真假。
谢辉还是笑,说:“先生,来吃早饭吧。”
容玉放下他的手。
他有一瞬的兴致索然,想:对啊,他们是父子。
他神色变化明显,谢辉察觉到。
容玉要转身走,谢辉又拉住他,说:“先生……”
容玉回头看。
他眉眼都透着清冷,但谢辉浑不在意,嘴巴一瘪,可怜巴巴,说:“昨夜再无旁人,是我自己包扎,仿佛牵扯了伤口,总觉得疼。”
这简直是在明晃晃地对容玉撒娇。
容玉面上还是不为所动。谢辉见状,再接再厉,说:“先生,你能帮我重新包扎过吗?”
他话音落下,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容玉。
两人对视片刻,容玉到底叹了口气,吩咐仆从去拿药箱。
他与谢辉分坐书案两侧。
容玉拆开了谢辉伤处的布条。平心而论,这个包扎并不算糟糕。以谢辉独自一人完成的前提来看,甚至算得上优秀。
但谢辉那么说了,容玉也不拆穿。
等布条拆去了,他看着谢辉掌心的伤口,说:“怎么弄的?”
不算很深,但如今碰到,还是会有血渗出来。
谢辉大约是真的觉得疼。这些年,他在昆吾庄、落霞庄之间奔波,练剑,读书,到那里都被人夸奖,从来没受过什么委屈。容玉觉得,这兴许是谢辉年少被水缸割破手掌之后,第二次受这么“严重”的伤。
他碰一下伤口边缘,谢辉都要轻轻抽气。
并不是鲜明的动静,可落在容玉耳中,又显得很清晰。
他重新给谢辉上了药,等一切弄好,谢辉站起来,在容玉看不到的角度偷偷龇牙咧嘴。
容玉原先正在盆子里洗手,却是从水面倒影看到这一幕。
他有点想叹气,又想笑,觉得谢辉果然还是从前那个孩子。
等转过头,容玉又发觉,谢辉下裳上有一大片褶皱。
像是方才疼得狠了,于是用另一只手去抓。
容玉简直无可奈何,喃喃说:“你是剑修啊。”
谢辉年幼时听到这话,会问容玉,他能否修琴。到如今听到,少年先赧然,耳朵都发红。但他显然记起从前,嘴巴里嘟嘟囔囔,而后笑着说:“所以我是想要修琴的啊。”
容玉看他,谢辉说:“说不定有可能呢。”
容玉有点惊讶,没想到谢辉依然惦记这个。
谢辉“语重心长”说:“先生,你要不要也来看看剑法?”
容玉看他。
谢辉眨巴眼睛。
容玉再看。
谢辉:“哎呀,先生……”
容玉失笑。
两人之间气氛和睦,到谢雪明再出现,容玉的好心情都没散去。
谢辉在饭桌上活跃气氛。他曲线救国,从谢雪明这趟去了什么地方问起,说到谢雪明此行收获,华堂弟子给出的方子还差几味材料……到最后,终于说到正题,是:“这么说来,爹爹还是要走?”
谢雪明尚无所觉,不知道儿子是要打探自己何时离开,只说:“正是。”
一边说,一边看容玉一眼。
只是容玉并未看他,而是侧头,望着谢辉。
谢雪明心中叹息,但到底没有了昨日那份古怪心情。如今想来,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他虽说要走,但毕竟还要在昆吾庄停留一些时候。转眼,反倒是到了二月底,按说谢辉要离开。
只是容玉不愿和谢雪明单独相处。他找了托词,说书还没有修完,问谢辉要不要留下些时候。若阿兄那边没有其他安排,他就写信过去,说起此事。
谢辉自然满口答应。
这是在谢雪明面前发生的对话,不过没
', ' ')('人去问谢雪明一句。
谢雪明也不介意。
他渐渐得趣,开始享受这份“天伦之乐”。虽说迟来,但已经让他无比满足。
谢辉手上的伤逐渐康复,谢雪明又指导他几次。谢辉认真地学,谢雪明心底到底有些为人父的欣慰。
到入夏,算算时候,他要找到一味灵草即将成熟。
谢雪明再动身,临走前,他对谢辉说:“下次回来,你可要再有长进才是。”
谢辉笑了下,拱手道:“等爹爹再来考校。”
很有些父慈子孝的样子。
谢雪明走了,谢辉回身,去找容玉。
容玉在窗口写字,谢辉想一想,干脆绕到窗边。
容玉一来专注,二来的确对谢辉不太设防。直到谢辉忽然“哇”了声,容玉才有所觉。
他手一抖,字歪了。
容玉侧头,去看谢辉。
谢辉:“……”
谢辉理亏,摸摸鼻子,讨饶:“先生,我错了。”
容玉抬了抬眼皮,问:“错在哪里?”
谢辉说:“不该这样吓唬先生。”
容玉笑了声。谢辉见状,知道容玉并不生气。
他胆子大了些,趴在窗口看容玉,说:“先生在写什么?”
容玉似笑非笑,说:“在写信给阿兄,要他找人把你带回去。”
谢辉:“……”
谢辉脸颊鼓起来,“哼”了声,说:“我才不信。”
他自己探头,去看容玉在桌上铺的纸。原是一则小记:檐前老树一株,浓荫覆窗,人面俱绿……
谢辉抬头,看看头顶树荫。再低头,看看容玉写到内容。
他摸摸自己的脸,挪步而走。
在他身后,传来容玉清晰的笑声。
他们没再提起谢辉走的事。
天气一日暖过一日,衣衫渐薄。
到五月初,谢辉生辰。
他十五岁了。
容清从落霞庄送来谢辉的生辰礼,人却未至。
容玉和谢辉打开看,是几本剑谱,生活所需之物,另有其他。林林总总,能看出容清上心。
容玉抬眼看谢辉,嘴唇动了动,想说话。
但他又安静下来,想,谢辉哪怕要回去,也是寻常的。
那里才是他家。
但谢辉没有提起。
容玉不知自己还松一口气,还是该想:那可是他爹爹啊……
谢辉都能完全放下。
这么说来,谢辉在自己面前的种种,又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想到这些,容玉心头微感烦躁。他不提,谢辉倒是先意识到,问他:“先生,你不高兴吗?”
问得简单、直白,容玉想要回避,都做不到。
他想一想,还是问出口:“你要不要——”
回家看看?
一句话没说完,容玉瞳孔骤然一缩。
谢辉背后,浮出一个巨大的影子。
谢辉起先未有所觉,但察觉到容玉面容变化。
他心头一凛,立刻召出灵剑。但在那之前,屋内弥起一股奇异的、令人熏熏然的香气。
两人头脑一昏,就这样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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