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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玉眼前的画面近乎静止。
他看到谢辉身下扩散的血迹。
那么多、那么多血。
看得容玉头脑发晕。
紧接着,他听到了谢雪明的笑声。
于谢雪明而言,这一刻,他杀死的不只是“谢辉”,而是真正十六七岁、不知珍重阿玉的自己。
他得了一刻畅快,酣畅淋漓地将剑拔出。
谢辉的身体抽搐一下,谢雪明温和微笑,抬头,“阿玉,我们……”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暴起的灵气弹开。
谢雪明猝不及防,但毕竟武艺高深,在落地之前就回过神,安稳落下。
他面色骤变,“阿玉,你在做什么?!”
容玉在燃烧自己的丹田。
他跪在谢辉身前,颤抖着触碰着伤重濒死的少年。流水般的灵气淌至谢辉身上,短暂地支撑起谢辉性命。可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谢辉的心脏已经被谢雪明一剑刺碎,怎能再活。
谢辉的血沾湿了容玉衣裳下摆。他嘴唇成了青白色,还要和容玉说:“先生……”
容玉怔怔看他。
谢辉缓慢地抬手,去推容玉:“你快走。”
容玉不动。
他握住谢辉的手,注视着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的少年,说:“我要带你一起走。”
谢辉眼睛缓缓眨动。
在两人身侧一丈之外,谢雪明试着劝道:“阿玉,你莫要这样,我不动你。”
容玉旧伤未愈,再这么燃烧下去,他会跟谢辉一起死!
容玉不理。
他手上捏诀,谢雪明的声音被隔绝在外。谢雪明自然看出,面色又有变化。可这时候,他再要做什么,也生怕伤了容玉,不敢动手。
谢辉口中溢着血,嗓音愈轻了,说:“说什么傻话。”
容玉低声说:“是了,我带不走你。”
谢辉一笑,还要开口。容玉却说:“我……”
他眼中茫然居多。
大约是因为来时一路,谢辉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太多。容玉听得久了,也就放在心上。
他以为自己没有期待。可事实上,他早就期待起谢辉为他勾勒的一个个“以后”。
去谢辉的世界太遥远,可出海之后的日子却是真实的。
谢辉在他的家乡,大约很见多识广。他兴致勃勃,和容玉说,琴修擅结界,大约也很会捕鱼。到时候晒鱼成干,可以做成各种口味。
鱼虾吃腻了,还有他们带去的牲畜种子。
日子最先会麻烦一点,但往后,他们建起自己的“家”,日子会越来越好。
此时此刻,谢辉的嗓音莫名浮在容玉耳边。
他说:“我以前上学放学,路上都要经过一片海滩。当时觉得看腻了海水,来这里这样久,竟然又开始想念……先生,你有看过海吗?”
他说:“没见过?对哦,”笑一下,“海风吹过来的时候,脸上都会变得有点咸。浪声一直都在,最先可能觉得吵闹,后面离了那声响,反倒要不习惯。”
他说:“我们那里,有一个特别有名的故事。一个叫‘鲁滨逊’的人,在海上漂流好久,然后到了岛上。我小时候可喜欢这个话本了,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还好看了好多遍,否则的话,和先生出海,还真有点不知从何处做起。”
容玉眼睛闭上。
一滴眼泪,从他眼中滑落。
往后,泪珠愈多,串串落下,滴在谢辉身上。
他面上一片湿痕,几乎看不清谢辉的面孔。
谢辉仿佛无奈,低声说:“先生,你莫哭啊。”
如果容玉知道,造成他所经历的种种坎坷的人,正是倒在他身前的谢辉,他还会哭吗?
谢辉莫名想到这点。而后,血呛进喉管,他开始咳嗽。
被容玉灵气短暂压下的疼痛由此卷土重来。谢辉的思绪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痛。真的好痛。
所有力气都流逝掉,身上好像只有一个地方真实地存在着。
都说“心痛如绞”,可如今,他的心脏真的碎掉,竟然还能活着。
“你这样哭,”他说,“你这样哭……”
容玉身体一点点俯下,耳朵几乎要贴在谢辉耳边,听他讲话。
谢辉眨眼。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几乎要看不清容玉的面容。死亡近在咫尺,他竭力思索,总觉得自己还有话要说。
“我要死了,”他自言自语,“先生,你总练不出剑,那我能不能把我的剑给你?”
容玉依旧落泪。
从谢雪明的角度,只见到谢辉的怀中浮起一阵灵光。
往后,那些灵光好似要凝结成剑,却因谢辉过于虚弱,终究无法成形。
谢辉努力了几次。他的身体越来越冰。
“够了。”容玉说,“不要再用灵气了。”
谢辉小声说:“可我——”
', ' ')('容玉说:“我收到了。”
谢辉低低地笑。他想说,骗人。想说,你现在还不走,等我真的死了,你没有剑,要如何过?
“你怎么还不走呢,”谢辉说,“你不走……”
要被谢雪明抓住的。
容玉又重复:“我收到了。”
好像是担心谢辉没听清似的。
谢辉以为,自己此前已经体会到了最极致的痛苦。
可这一刻,悲伤又溢满了他的心头。
他许久都没有讲话。谢雪明看他不动,以为他已经死了。唯有离得最近的容玉,还能听到谢辉胸膛微弱的、几近于无的跳动。
“对了,”谢辉终于记起,“先生——”
嗓音竟然比前面还高。
这是最后的回光返照。
容玉说:“我在。”
谢辉看着他。他的眼睛已经失去焦距,无法分辨身前人影。
但他还是看着容玉。
认真地、安慰地说:“我不痛的。”
容玉瞳仁颤动。
谢辉说:“真的……不痛。”
所以不要哭啦,先生。
这句话之后,谢辉再没了其他声息。
容玉等待着、等待着,总觉得眼前的少年还要再和自己说些什么。
可到底没有等到一个结果。
原本压抑的、沉闷的哭声逐渐染上更多悲痛。他身体弓起,贴在谢辉身上。少年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冷,用再多灵气也还不回他的心跳声。膝下的血液已经要凝固,而这时候,容玉又分辨出了浪声。
他缓缓地、僵硬地抬头。
容玉想:对,谢辉说过,他家乡有海。
他定定地看着海面。
这是一个晴天。蓝天碧海。
海浪滚来,拍上沙滩。
容玉的思绪开始重新转动。
他想:谢辉……会不会已经回家了?
这是容玉能想到的,最圆满的答案。可是,他又觉得,自己兴许只是在自欺欺人。
他看着少年依然睁着的眼睛,伸手,将谢辉双眼盖上。
之后,容玉抱着少年起身。
谢雪明往前一步,与容玉对视。
他骤然僵住,近乎惶恐地发现,容玉眼里竟然没有一丝光彩。
谢雪明唤道:“阿玉!”
容玉不理会。
他抱着谢辉的尸体往前,走向大海。
谢雪明无法压住心中慌乱。难道自己做错了?——可谢辉带着阿玉离开,他原本就该死!此字与阿玉从前结识的那些人都不同,阿玉与那些人都是逢场作戏,对谢辉,却有几分真情。就凭这几分真情,他就非死不可!
可是、可是……
如果自己不图一时畅快,而是徐徐图之呢?
先把人带回去,过段时间,再让谢辉“意外身故”。
谢雪明挡在容玉面前,心跳不止。
他要开口,可容玉看着他,竟然什么都没说,就绕了过去。
谢雪明蓦地出手,抓住容玉手臂。
这样一来,容玉无法往前。
琴修侧头,看一眼自己臂上的手。又抬头,看着谢雪明。
谢雪明尽量露出一个笑脸,说:“阿玉,咱们——”
容玉说:“放开。”
谢雪明静默。
片刻后,谢雪明:“我不可能放开你。”
难道要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与自己的儿子殉情?这太荒谬,谢雪明如何肯应?
容玉又安静,许久,才说:“我只是要把他放进海里。”
谢雪明咬牙。他心想,一定是因为谢辉从前与容玉有何约定。
他妒火熊熊,偏偏容玉又开口,嗓音冷极,说:“我若真想寻死,谢雪明,你觉得你拉不拉得住我?”
谢雪明听到这里,手上一颤。
他终究松手。
如果他要拦住容玉,哪怕容玉已经走到海中,他一样可以将人带回。
但同样的,如果容玉真的想要寻死,那无论他在哪里,都有无数手段。
谢雪明心乱如麻,眼睁睁看容玉抱着谢辉,一步一步走向大海。
浪涛卷上容玉衣摆。
容玉走得愈远,身形飘飘摇摇。谢雪明跟在后面,死死注视着容玉背影。
他看容玉松开手。
谢辉的尸体从容玉怀中飘去,遥遥不知要去哪里。
而容玉依然静立。
谢雪明望在眼中,一时之间,竟有一种“倘若时间停留于此刻,也许也是不错的结果”的念头。
他和阿玉错过太多,丢失太多。要说破镜重圆,从前,谢雪明是有这样的执着。他总觉得还有时间,总觉得兜兜转转,自己仍然能与阿玉走到最后。可到了此刻,谢雪明自己也生出几分绝望之感。
他们来到港口,是在晌午。
', ' ')('到天色暮去,两人依然停在海中。
期间有昆吾庄弟子往前探查,谢雪明有所察觉,将人挥走。
他贪婪地看着容玉的背影。海风吹来,浪涛渐烈,容玉肩膀都要湿透。
而今金轮西落。
容玉始终站着,望着谢辉尸体飘走的方向,也望着他与谢辉计划过的未来。
待到最后一丝光沉下,谢雪明终于要再开口,说一句“该回去了,阿玉”。
还有更多话。
“……我做错很多,但不能容忍你爱上旁人,非我之过。”
谢雪明这样说。
“倘若能够容忍,还算什么爱呢?”
他话音一顿,想到许多年前,阿玉站在容清屋门外。
他听到阿玉的声音,于是抱着容清往前。
谢雪明忽有锥心之痛。
他喃喃开口。
“为何……我今日才懂。”
风遮掩了他的声音,谢雪明分辨不出,容玉听到自己这些话否。
他只看到,夜色之中,容玉身上,竟然再度爆发起一阵耀眼夺目的灵光。
谢雪明后退半步。
他的眼睛适应光线时,只见容玉回身。
琴修手中执剑,看着谢雪明。
谢雪明看着容玉所执灵剑,瞳仁骤缩。
那是谢辉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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