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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今天是他所谓的父亲的葬礼。
庄淳坐了一天大巴,两天火车,路途中几乎没进过一顿热食。他一路闻着车厢里汗水和雨水发酵的馊臭味,头昏脑胀,好不容易在仪式开始之前闷到了灵堂。
然而,事情没他想象的那么顺利。他还没和自己期待的“家里人”打个照面,就被高壮的保安无情地挡在了大门外。
“先生,请出示邀请函。”保安黑着脸沉声道。
庄淳从地面凹坑的积水中瞥见自己此时的模样:头发乱糟糟地往空中翻飞,衣领皱巴巴地缩进领口,唯一英挺且看得过去的脸,也满是倦意,和乡野里的流浪汉别无二致,布满压痕的不合身西装更像是从哪位绅士那儿抢夺来胡套上的。
难怪别人不把他当宾客——他和对面陆续进屋的衣冠整洁、神情肃穆的人们相比,完全来自不同世界。
“您等一下。”庄淳用手插进随身携带的挎包里费劲巴拉地掏了掏,扯出一块破儿童表、半包纸巾、一个钱夹。他任挎包半开,几根手指掀开钱夹子,在零钞层隔壁小心翼翼地带出一张折叠成条状的信笺,“不好意思,我怕弄丢了,还是放钱包最保险。”他小声解释道,随即发现保安对此并不关注。
他把所有掏出的物品又塞回去,展信递给保安:“这是庄清砚先生亲手写的。”
保安听到这个名字,诧异地多看了他两眼,才埋头看信。
“砚哥……庄先生还没到场吗?”庄淳捏住挎包的带子,局促地在手指上绞了几下。
保安看完纸上的内容,怀疑地打量着他的面部轮廓,想在其中寻找一些熟悉点,无果后又不太确信地问:“所以,你是……庄先生的弟弟?他没说过自己还有一个亲弟弟……”
“是继弟,”庄淳纠正道,“他不认我很正常,我们十多年没见过了。”
“失礼了,先生,我来庄家当保安的时间并不长,所以……”年轻的保安礼貌地把信叠回原样,跟他解释。
“不打紧,我也不是尊贵人物,”若被看作上宾,庄淳反而会不自在,他……自认不配。
“那……”保安还想问些什么,却在听到熟悉的声音后把话都吞回了肚子。
“清砚,什么时候开始?快到时间了。”一名俊逸的男子跟随另一人从大门走出,谨慎地控制自己和他保持两步以上的距离。
“庄先生!”保安猛地转身,站得直挺挺的,手指贴着侧裤线有些发抖。
庄淳整个人被他挡了三分之二,但也没急着迈出他投下的阴影,只忐忑地微微歪头,望着这位保安此时面对的方向。
处于三人视线焦点的人物没回应他们任何一位,而是从一个雕工精巧的金属盒子里捻根细长的烟,慢悠悠地敲开银色磨砂打火机的盖子,避风点燃。他长长地吸了一口,并未让它停留太久,像叹息一般将灰白的烟从鼻腔逐出,模糊了自己过于深刻的眉眼。他身着纯黑修身西装,双手带了贴肤的深灰手套,毛衣的墨色高领将那苍白的脖颈覆盖大半,像是攀爬于高墙的藤蔓植物,向浅红的下唇延伸。
庄淳这才看清他的侧脸——他变了好多,又仿佛哪儿都没变。
小时候,他只要一站在那里,就有无数同龄人想和他成为朋友,庄淳亦不例外。只是,普通人顶多得到一个被无视的背影,或是漫不经心且浮在表面的微笑。
“庄先生……您的弟弟到访了。”保安润过干起壳的嘴皮,清清嗓子试图唤起他的注意力。
庄淳莫名有些期待,他两步从保安背后现身,皮鞋上泥浆干涸后的尘土簌簌掉落。
“清砚,需要帮你把烟熄了吗?”静默许久的文雅男子朝庄清砚递过一个灭烟器。
“嗯。”庄清砚点点头,把只燃了三分之一的烟摁熄,正眼看向呆立了一阵的二人。
保安还想说话,可和他面对面却说不出一个词,只会脸热攥拳。
“庄先生,”庄淳讷讷道,“您还记得我吗?我是庄淳。”
庄清砚走出一步,皱皱眉,未再靠近。
庄淳置身于他的审视中,此前从未在意过的发型、衣着及车厢带出的气味,像是一道道难以见人的溃烂的疤,让他发炎发烧,羞赧不堪。
“你总算到了。”庄清砚没回答他的问题,平淡地说。
“对不起,庄先生,我……我们那边没有机场,也没有高铁,中途还得转车,我收到信立马出发,没想到……”庄淳结结巴巴地解释,又在触及他沉静的眼神后断开。
“行了,许舒,麻烦你带他去换干净的衣服鞋子,”庄清砚看看怀表,“还有二十分钟,我得跟司仪作准备。”
“没问题。”男子对庄淳招招手,指指隔壁四层高的小楼。
“那我走了,你就在门外不进去?”庄淳转头问保安。这年轻人的目光就像黏在庄清砚背后一样,舍不得挪开,他含糊地应了几声,冲庄淳摆手。
他到底怎么了?庄先生衣服上有灰尘?庄淳实在无法猜透他反常的原因
', ' ')(',只能无奈地耸耸肩,老实地跟上许舒的脚步。
2
“你大概穿什么型号?”许舒拉开衣柜,“这些都是干洗过的西服,各场合给需要的客人备用。”
“我自己找吧,就不麻烦您了。”庄淳不好意思让不熟的人给自己做事,忙制止道。
“没事,”许舒以自己的身高作参照,从衣架上拿下三套,“清砚从没跟我提过他还有你这个弟弟。”
“嗯……我们同父异母。”庄淳翻开标签查数字。
许舒是个聪明人,他瞬间明白了这话背后的含义,没再吭声。
“您是庄先生的朋友?”庄淳有些尴尬,硬着头皮寻找新话题。
“我?”许舒愣了一下,随即绽开笑颜,“可以说是朋友吧,我暂时处于试用期。”
“试用期?”
“嗯,”许舒恍惚想起什么美好的事,满眼温情,“过了试用期,我或许就能成为清砚的恋人了。”
“恋、恋、恋人?”庄淳如遭雷击,脑海中闪现出那苍白的脖颈和润泽的唇。
“没错,我追了五年,好不容易得到许可,”许舒忆起往事,语气里略带自豪,“清砚太受欢迎了,我追求他的方式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之前从未对其他任何人动过心。”
“哦……那祝……祝贺你,你们看起来很般配。”庄淳无意间了解到这么大的八卦,还和自己一向敬重的哥哥有关,一时难以消化。
许舒觉察到他的慌乱,并没放心上,他看了看手表嘱咐道:“时间不多了,你快去换衣服。”
“好,给我五分钟。”庄淳按下翻涌的情绪,溜进试衣间。
他动作迅速,换完衣服,穿上皮鞋,梳一梳头发,距仪式开始竟还有十分钟。许舒刚被叫去帮忙了,庄淳见无人催促,便不紧不慢地独自前往灵堂。
3
庄清砚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很显眼。
庄淳被灵堂内闹哄哄的交谈声吵得焦躁难耐,情不自禁地把注意力转向远处的他。一想到那是自己的半个亲哥哥,世界上第三个和他血脉相连的亲属,庄淳口腔中的腺体就分泌出一丝甜意。如果以后有机会朝夕相处,他们的关系一定会亲密无间吧,他在庄清砚的目光中看不到厌恶和憎恨,只有暂时的疏离和一丁点儿关心——他记得亲笔写信邀自己参加葬礼,还让人带他换干净衣服——至少在这位哥哥心里,他的地位应该是高过普通人的。
司仪讲话的语调毫无波动,诵读内容枯燥乏味。庄淳坐得远,不愿挤上前,连瞻仰遗容这步都直接省略,只记下了这位不那么伟大的父亲的死因是车祸。他的童年记忆仅有温柔的母亲、和蔼的邻居大爷、经常打群架的同学……和带着胆小的他到处疯玩的哥哥。那时,他还不知道庄清砚是自己继兄,只是为争取到和他单独玩耍的机会而自豪——他拒绝了其他小朋友,只答应了我!
当然,在他母亲的事情暴露,他们迫不得已搬家后,他才骤然明白:这位继兄给自己优待,很大程度上只是试图讨好父亲,渴望替另一位受冷落的母亲博得她冷漠丈夫的关注罢了。
“喂,兄弟,你怎么不坐第一排?”左边的声音把庄淳从回忆拉回现实,刚才质问他的保安占据了长凳的空位置。他换了便服,吊儿郎当地翘腿塌坐,浑不吝的模样哪儿还像最开始一本正经的安保人员,“你好,我叫迟宇,迟到的迟,宇宙的宇。”
“好特别的姓,”庄淳头和迟宇握个手,感叹道。
“我知道你叫庄淳,就不需要介绍了,”迟宇伸长脖子看了半天,又失望地缩回,“如果我是你,一定坐前排。”
庄淳没料到他对这个问题如此执着,便告诉他:“那么多人想和我死去的父亲套近乎,轮不到我。”他的话有些刻薄,但是事实。
“我想坐前排的理由可不是这个。”迟宇神秘地说。
“那是什么?”反正也闲来无事,庄淳索性和他继续聊。
“没什么。”迟宇欲说还止,表情瞬时不自在。
“喂,把话讲完,别卖关子。”庄淳小声抱怨。
“真没什么。”迟宇抓抓脑袋,毫无预兆地调整身姿坐得笔直。
庄淳正想骂人,却又在看到台上某人面无表情地靠近支架麦克风时,把一切抛诸脑后。
“各位来宾……”庄清砚的声音和他表情一样冷,简直要把深秋的凉意直接冻至隆冬。通篇悼词在他的讲演中,无丝毫情谊,听不出任何悲痛、遗憾和怀念,只余下机械而坚硬的“公事公办”。
庄淳听得入了迷,竟与他的无情产生几分共鸣——他无比确信,他们都不爱此刻躺在棺材里的人,尽管那是他们共同的父亲。
“我觉得,假如有人和他作对,一定会死得很惨。”迟宇一字不差地吸收完台上的演讲,发表感悟。
庄淳没搭理他。
迟宇自顾自继续低声说:“死前他多半还会折磨人,你说他会不会用靴底去碾那些人的手指?会不会亲自上手用鞭子抽他们?会
', ' ')('不会不顾洁癖,掐他们的脖子?”
庄淳听得毛骨悚然,不知道这家伙犯什么病了,不动声色地离他远了一些。
“其实这些很幸福,你懂吗?”迟宇双眸发亮,如同得到神只赐福的孩子,“他会让你的难受变成快乐,然后你就像上瘾一样难以戒除,只期盼每次和他会面。”
说完这几句,迟宇陷入沉默。
“你还好吧?”庄淳怀疑他在灵堂的不稳定磁场中被恶灵附身,正胡言乱语。
“好啊,当然好……”迟宇眼中的光逐渐熄灭,神情稍显低落,“你不懂,你大概永远不会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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