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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天色已晚,常慕一行人一路策马由官道疾驰到外郭正南白象门时,城外云麓山上香积宝寺的钟声正正敲过了十一下,白象门已是落钥多时了。
侍从出示了裂镜司的令牌,城头值守的兵士见了,便开了侧门将宣平世子一行放行。
回了安邑坊的私邸,随侍上前扣击椒图章纹的铜铸门环,门房一听是世子爷回来了,忙不迭地开门,还未睡下的一众服侍的仆婢也迎了上来。
因着先前常慕本是说的今日不回府,现下又提早回了,因着常慕职责所在,不喜向人透露行踪,是以连个提前回来通报一声的人也没有,以致全府上下本
已准备歇息了,这时复又挑灯点烛,热灶生炉地忙碌起来。
侍女钿筝凑上前去,替常慕除去了披在肩上的银鼠皮绣蟒暗纹大氅。
说来好巧不巧,她方才正在房内试妆一匣前些日子新买的江南香粉,小小一盒花去了足两吊钱,然而真真值得,扑上后肌肤在灯下晶莹雪润,钿筝干脆又上了一遍晚妆。
眉黛口脂,眼粉花黄,挽了个垂云髻,佩上垂耳明珠珰,正在揽镜自怜,突听得门外道世子爷回来了,心道真是天助我也,趁其他几个侍女还没有来得及从床上起来理好衣裳,施施然出去服侍常慕了。
她本是常慕另立府邸时侯爷夫人刘沅芷挑选给常慕的几个贴身侍婢,如今常慕业已成婚,便就顺理成章抬为了通房。
钿筝的姨母是常慕母亲的陪嫁丫鬟,从常刘氏还在镇国公府闺阁时便贴身伺候,服侍着刘小姐直至跟随她出嫁,如今已是侯府上的一等一掌事嬷嬷。钿筝得了姨母的提携,随常慕去了私邸,是多少人求也求不得的好差事。
常慕性子冷傲,又是个眼高于顶的,也就是说他于管教下人这些琐事上从来都是不屑一顾。当初府里没有当家主母,这类事情一般都是由着私邸的管家全权处理的。
而管家王傅是钿筝姨母的儿子,她的表哥,自是分外关照她。府里人丁少,是非也少,是以她在私邸里可谓是远离了侯府深门大院的严苛规矩,不必步步提心吊胆担心行差踏错。
钿筝年纪渐长,自恃姿色容貌也是不错,兼之见世子又是生的仪表堂堂,便也生出了些攀附的心思。
可常慕不屑拿捏奴才,同样的,也就鲜少与她们这些丫鬟近身,平日里服侍笔墨也都是小厮书童来伺候,公事不甚繁忙的时候更是不时同朋友们一齐外出玩乐,眠花宿柳也是常事。
如今常慕新婚燕尔,又是皇帝的御赐姻缘,不说与世子妃有没有处出情愫,就是看在皇帝的面子上,也会好好收敛一段时日多在府里待着。
然而钿筝一眼便瞧出来了这个新过门的世子妃是个软弱好拿捏的,今日常慕带她回来,马上又匆匆忙忙带她进宫谢恩,回来就一骑绝尘出城办差了,想也知道定是不耐与这新嫁娘共处一室。
而世子妃,不说在世子爷走后将院内所有人一齐叫来掌掌眼立立规矩,回来便将自己一个人锁在内院里,不知道的还当她犯了何事被常慕锁在院子里,因此府里根本没几个人见到她生得什么模样。春茧那个死妮子跑去献殷勤,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回来,灰溜溜地掐着时辰将午膳送去,世子妃面都没有露,隔着窗帘便推脱身子不适直接睡了。
钿筝盘算着趁此机会好好把握,若是抢先在夫人之前生下个一儿半女的,自己将来便是稳当当的侯府二姨娘。
“爷,您怎的就回来了?一路回来可有饿着了?用些什么点心?小厨房那边已经在做您爱吃的桂花糖蒸栗粉糕了。”放软了声音,钿筝将手头的大氅随手递给一旁侍立的小厮,让其接过,自己则绕到常慕跟前觑面而立,替他解开颔下系带,要替他除去乌纱。
常慕身量甚高,她不得不仰头抬臂,一双雪白的柔荑玉手拂过常慕鬓边,同时大胆地抬眸望向了了常慕的眼睛。她自是知晓,若是这一眼对上了,昏黄烛光下脂粉难察,却会映得她眸中波光流转,再往下便是裸露脖颈,与那浅粉色堆花襦裙下半袒的高耸胸脯。都说灯下看美人,这楚楚可人之态是个男人见了都会心旌摇荡。
却不料常慕只是平视前方,道:“都什么时辰了,吃这些不易克化的也不怕积食。告诉刘妈她们莫要开火了。”
“啊?好的……”钿筝没料到常慕竟是这般回答,猝不及防间偏又对上了了常慕撇下来的视线,一时间眸中脉脉不复,慌乱间小指指甲还在世子脸侧划拉了一下。
常慕眉头一蹙,却也没多加苛责,道:“夫人人呢,可是睡下了?”
“啊,夫人今日一整天都没有让人进去伺候,奴婢也不知……”
常慕不待它说罢,便拔脚往世子妃的内院走去,钿筝的媚眼便是被抛给了瞎子看也比常慕反应大点,气得她很是一番懊恼。
常慕隔墙见着内院黑黢黢一片,想是童寄怀已睡下了,便让侍从莫要发出声响惊扰了他。待下人开了院门,却见琉璃窗后隐隐一豆微弱灯光。
悄声走近了,模糊的琉璃后,大概能看见书案
', ' ')('边上一人以手支颐,一头如缎墨黑长发披散在背上,只着了亵衣,正提笔写着什么。
常慕五感敏锐,凝神听得他喃喃诵着:“……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盖女子之常道,礼法之典教矣……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是谓卑弱下人也……苟失之,何名称之可闻,黜辱之可远哉……”
搁下笔,叹了一口气,却猛听得有人推门而入,童寄怀心口没来由地一阵狂跳,转头却见是常慕。
“少爷怎的就回来了?”童寄怀将笔搁在了笔枕上,起身行至他面前,“是差事毕了么。”
常慕环顾了四下,见这么久了也没说有下人从偏厅里出来,道:“怎的屋里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一回头,见童寄怀取了一只火折子,在案前的的灯里燎燃了去点屋里的其余的火烛。
“怎的亲自来做这些下人活计?”常慕语气不悦。
童寄怀一回头,见常慕此时是已是张开了双臂,这般举动自是要自己替他宽衣的意思,也就是今日要歇在他屋里了。
原本以为他只是进屋来坐坐就走,没料到常慕今夜竟要同塌而眠的。还好他坚持让那小子完事后就赶紧走了,不过便想着几个时辰前他还和另一个男人在这间屋里翻云覆雨,不由得心中暗暗疑神疑鬼起来。
他生了个猫儿鼻子,对气息万分敏感,此刻心虚起来只觉这满屋子都是还未散去的情欲气息,却又不知是他自己鼻子的缘故还是旁人也能嗅到,但还是只能强作镇定前去替常慕解开武官圆领官服胸前的盘扣,一边道:“我想着那些丫头都是少爷的房里人,我这身子总是要避避嫌的,侯府里多半明日就会把伺候的内侍送来了,也就这一日不碍事的。”
常慕一把握住一只自己胸口上下动作的手,只见那手的肤色一如这人全身的皮肉一般白皙,指骨修长筋肉匀亭,掌心也没有什么趼疤,倒是只有握笔之人的笔茧,但这双手的指节较之于完全不沾阳春水之人的手也是有所差别的——这是双曾经做过粗活,却又养尊处优了一段时日的手。
童寄怀似是猜出了他心中所思,轻轻抽回了手,低头道:“寄怀幼时独居在乡野,身边只有一忠诚老仆相伴,天生也不是什么富贵命,我本将他视作亲人,不忍他整日里忙前忙后地伺候我,便也就跟着做了些农活与下人活计,让世子见笑了。”
常慕也不多言,童寄怀接着道:“世子今日还是要来我屋里歇息么,我身子还未爽利,不如……”
话音未落,他面色一变,转身以袖掩口,常慕只闻他喉中压抑不住的“呃呃”作呕之声,心头一惊,低头看见自己内衫襟前一道长长的血痕,颜色已是干透了的深褐色。
外人看来,裂镜司只是为帝王行驶监察督办的机构,实则这自太祖年间便设立的皇司监,历经几代皇权传递,衰荣更迭,六十年前因牵连李氏谋逆案而元气大伤,由先帝重振后交由今上手中,这位心机深沉的陛下已将之权责在暗地中发展到了极致,暗杀与刑讯早已是司空见惯,先斩后奏之事屡见不鲜。然而裂镜司遴选严苛,且每每行事都能在庞大皇权运作下完美掩盖,是以知情人讳莫如深,倒从未有过明面上的风闻。
常慕面色铁青,瞧着身前之人已是难受得弯了腰,艰难地从床下拿了个薄胎瓷的美人盂出来,接着便抱着呕出了一滩清水。
他料定童寄怀必定是见了他胸前的血迹才如此。裂镜司里偶或也有铮铮铁骨的七尺汉子,挨了百来下板子都不哼一声,却要是见了自己身上淌下的血便会吓得上下牙关直打颤,更遑论那些闺阁绣楼里杀鸡都没见过的小姐了,有些被绣花针扎破了手都会惊得昏死过去。
今天这条血迹定是他在刑讯之时旁人挥鞭时血水甩在他襟口的。公干时他多是会换下官服避免污脏,临走时方才盥手净面重新套上。
这血迹落在他内衫上,他换衣时没有察觉,是以套上了外裳后随从也没能看见,无法提醒。
常慕叫了人,本就在外候着的丫鬟们一拥而入。钿筝还是凑到了常慕身边,春茧去扶了童寄怀坐下,一个机敏的丫鬟唤作翠羽的,将一只装了干花香草,上绣着累丝鸾衔芝草的香囊递到了童寄怀鼻端。
香囊里满满实实地填了风干的薄荷与白荏,还有些许月橘和桂子,都是气味清冽的醒神药材。实则童寄怀方才揭开常慕的前襟,一股肃杀的血腥气便是扑面而来,激得他眼前一黑,再加上烛光昏黄,他其实根本没有见着那抹血迹,翠羽递来的香囊本是让他醒神用的,倒也误打误撞解了他现下的苦境。
自小便畏惧血气,猝不防闻到那浓腥扑鼻的气息,童寄怀登时手脚发软,额上也是汗出如浆,甚至耳鸣幻听到阵雷般兵戈相交的铮鸣。
粘稠的血腥气似还残留在鼻腔,童寄怀接过了那香囊放在鼻尖前,清爽刺激的药香灌入,终是止住了那反射性的呕吐之症。
常慕在血湖里摸爬滚打已久,自是闻不到自己衣裳上的血腥气,而别的丫鬟小子也不是童寄怀般鼻子那么灵。现下认定了童寄怀便是有那
', ' ')('晕血之症,便也只是叫丫鬟们扶着手脚绵软的童寄怀漱了口躺下,自己则去叫人打了水去偏房沐浴。
沐浴完后常慕回到主厢,一旁的春茧还在侍立着,童寄怀已是沉沉睡着了。
钿筝本想开口,却见常慕直接上了床,只叫春茧去了偏房守夜,其余的人便有眼色地退下了。
钿筝心有不甘,走之前还不住回头了几眼,模模糊糊地见着世子妃沉睡的容颜在灯影里,却也似雾中花般妍妍动人,心里一阵嫉恨,终是替主子阖上了门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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