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style="font-size:16px">何书屹没有孩子,自然料想不到有孩子的人会有多么可怕的行动力,那栋监牢曾属于何谦,大概在何谦之前,还属于何谦的父亲、祖父。那暗牢里关过何书屹,当然少不了何书峻。何谦把鬼魂和何书屹关在一起,这是少不了的、独属于何家人的回忆,但在何书屹大了一些之后,这件事就停止了,同时这座牢笼也被废弃了。
他困住曲青的方式是曲青所熟悉的,但没有上次那么过分,曲青因为还能看见,而且也经历过了一次,所以对情况都是有所预计的。在这栋暗牢之外必定有何书屹能操控的尸魂在把守,斩断锁链时还需要让尸魂一同消失,如果地缚的尸魂里有某一去通风报信,他就不可能在何书屹的眼皮下钻过这个难得的疏漏去找何书峻。他没有办法理解何书屹为什么似乎比上次温情了不少,五年的不辞而别按理说比去澳门那次更过分,但处境却变好了——他没有办法细想,也没有时间。
尸魂的活动范围不会离这里太远,曲青把圆的半径画到五十米,再多怕动静更大,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太少又担心尸魂没有聚集全。他淌血的指腹在地面绘着繁复的咒文,写下的文字散发出青烈的亮光,血液不再是点点滴滴往下落,而是溪流一样从伤口里奔进地面。
外面是苍白的天气,铁窗口内漏进光,却被地面旋起的庞大亮光衬得阴暗无比。每一个文字都在震颤,青影从曲青的脚下迅速向外扩散,就像是泼洒了一路或浓或淡的草籽,兰草迅速从地下抽条、抬头,长成半人高的青青绿影。下一息,随着曲青的手抹去血文,百米的圆内就被风拂起小小的角度,碧绿的兰草里仿佛被抛入一只火把,波涛般燃成一片翡翠似的沸海!
尸魂的咆哮眨眼被吞没进噼啪作响的青绿汪洋中,而曲青没时间再去关注牢外的情况,他滴血的手握紧铁链,铁链迸发出强烈的电光,掌心里皮肉焦烧的可怕气味萦绕进毒得幽蓝的香气中。血腥、烈香、人皮在火烤后的焦糊气味把氧气变得一塌糊涂——曲青的齿关咬紧到几乎破碎的地步,剧痛从手心一路传递到整条手臂上,电弧爆发出的刺目白光让他根本睁不开眼睛。血液不间断地溅落到地面,青色的火舌舔舐着哆嗦起来的铁链,那铁链活物般发出锐鸣,被曲青硬生生地从墙面里扯下来!
他用左手完成了这一切,割伤、烧焦的全是左手,他的右手还要保留握刀的能力。曲青一脚踢开上锁的监门,环顾四周。他算得很准确,火势已经弱下去,在火焰中,那些尸魂烧融了大部分,剩在地面上的枯骸被火焰咀嚼着,曲青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
这里没有留下任何一种交通工具,随着他右手向前轻拍的动作,虎头钻在他的右手下,正转过庞大的脑袋在望曲青。看得出它非常在乎曲青左手焦黑到不能动弹的伤口,裂痕里还在拼命掉出血流。但曲青翻身就坐上了青虎的后背,他不能错过这唯一能带着曲河星离开何家的可能性,于是青虎就朝何书峻的宅邸方向狂奔而去。
他有很大的把握确定曲河星在何书峻的手中还没事,他的女儿有交易的价值。五年前当他要离开何家的时候,是陈以红接应他一起离开,这个女人对何书峻而言太重要,他们同时消失,他的出现对何书峻来说势必就会带来陈以红的消息。
可陈以红的消息——曲青似乎不感觉疼痛那样,眼神翳暗地向微微可见的何书峻宅邸望去。他相信何书峻不敢赌一把,曲河星的消息他一定没告诉何书屹,何书峻清楚他哥会在眨眼就扭断曲青和陈以红孩子的脖子。曲河星一定得是活着的才有和曲青沟通的可能性,但何书峻注定得不到任何答案,所以——
何书峻的院落前空无一人。
这里明摆着是为了等他到来而准备的,屏退了所有下人,四处游荡着呜咽的鬼魂,黑色的小人正一个牵着一个,尖细地唱着,环在曲青的周围。那厚沉的木门推开半扇,何书峻站在门内看他。他的神色如此尖冷,天色正阴,屋檐又盖下一层暗,风发着闷意吹过,曲青碰到一点雨滴。
又要下雨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他的血滴滴答答,在地上停成一泊,青虎站在他的左侧,他们都仰面看着何书峻。现在曲青可以确定了,何书峻确实没有把曲河星的消息透给何书屹,如果他这样做的话,不交出曲河星的何书峻会在一开始就被何书屹下进地牢里。
“我的女儿。”曲青拔腿向何书峻走去,他的来势太汹,就好像受伤的不是他,他也更不因为曲河星而有任何畏怯。
“她很好。”何书峻的语调冷若冰霜,“把陈以红在哪告诉我,我会完好无损地把她还给你。”
曲青站在何书峻面前,他们兄弟俩差不多高,因此何书峻也并不如曲青高。曲青垂下那张脸,那张被阴影盖出铜色,宛如嶙石般深刻的脸。神色是很阴沉的,曲青的急迫感在肺腑燎烧,他一刻都不能等,和何书峻靠得太近,就有种浓重的胁迫意味,“让我确认她的情况。”
何书峻冷冷地眯起眼睛,几秒钟后他转过身向里走。他们都没有多少时间,一旦被何书屹知道曲青失踪,之前把九龙地皮都要翻出底里的何书屹,这次不知道还要做出什么疯事来。
檀木门“吱呀——”地开了,如此宽绰的厅堂内壁上垂着许多穷奇头,这些石刻的头部有铜碗大,口中衔着血淋淋的人油灯,灯烛燃烧就发出一种腥臭又油润的甜味。地面上的咒文那样多,陈血和鲜血混成引人作呕的气味,黑色的小人影在地上汇成一座小场,围着正中心熙熙攘攘地打转,在那小身影上爬上爬下。
听到动静,坐在阵眼里的曲河星转过脸来,那粉嘟嘟的玉脸上还挂着没消尽的笑。她的眼睛如何书屹那样黑,黑如漆墨,浑浑不入光,时常让人觉得其中轮转着厚雾,不过童颜的笑又很纯粹、清澈,黑亮的发丝软软的,皮肤雪似的白,不似人间物那样美。但现在,她的手里拿着被削下来的手指,或长或短的,往趴在腿上的穷奇嘴里喂,那穷奇居然就小狗大,塌伏着翅膀,一身的虎纹缩得像只猫,睁着血亮的眼睛瞅着曲青,牙齿咬下去,断掉的半截手指就滚在地上,曲河星又拿起来喂它。
“爸爸!”曲河星站起来,那穷奇紧跟着就挡在她的腿前,不叫她更上前一步。她面上没什么惊惶,倒是明光闪闪的欣喜,“这个叔叔说我在这里等等你,你就会来接我——”
“曲青。”何书峻从手中忽地摇来两片白幡,那白幡落地就猛然见长,近三米的黄白幡面无风自动,厉鬼的凶声像滚雷似的出现在地底,空间便不再局限于厅堂之内,倒似乎向外无垠延展,天地间混沌暗沉,鬼影来去得多而密,杂成一片浓云似的黑雾。
“你已经确认完了,现在告诉我,陈以红在哪里。”
曲青有刹那间不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他最怕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这何家同鬼宅无异,何家的血系生在这里,伴着人和鬼长大。他想起何书屹那张垂泪的脸,那张青寂如死,羊脂色的脸如膏石那样灰,皮下不显色的血管却紫红地蔓上了体肤表,鬼相在何书屹的身体里翻出来,失控到他自己也难以维系的地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在何家出生的孩子,既会是如死人蛛那样的毒物,也会是被锢在网上,终生摆脱不了命运的悲惨存在。
曲河星不能在这里长大,也不应该再回到何家。
曲青不再等,他的右手握进那柄寒芒惊人的长刀,刀头如月亮惨白的新芽,当他弹身而上的时候,刀面溶解一般出现了青色的咒文,咒文腾起,展开两只手掌为半径的圈。同一时刻,骇人而柔软的兰草从地面的鬼丛中婀娜地摇曳起,无数鬼影如抱压山峦一样扑盖在曲青身上,那种湿冷的沉重和血管骤缩的窒息使得曲青瞬间失去五感,但劈斩而下的长刀还是凌厉地与幡杆交撞。那幡杆被握在何书峻的手中,爆起金戈蹭挫的尖啸声,紧压在曲青身上的鬼魂被这一恐怖的冲击振起,眨眼间就灰飞烟灭到触目不察的地步!
裂痕在整栋建筑上出现,所有的连接处差几秒就要坍落,断裂处蒸起雾霭般的烟尘,仿佛是骨骼折断后冒出来的血髓。这里没有一处不岌岌可危。
时间是不能让它拔足的,秒针也许再过半息就要把脚抬过高桥,稳落到另一端去。鬼影散去后曲青甚至来不及等到感知回拢,他鲜血淋漓的左手同样把持在长刀之上,接着,就着身体倾斜的角度,他没有半分后退地挥刀紧上,不给何书峻半点喘息的空间。刀头溢出破空地利响和电弧似的裂芒,空气的缝隙里钻出刺目的青光,青色的焰火从虚空之处流瀑似的下落,黄白的幡面被狂火撕咬住,呼啦啦地拍出剧痛的颤声!
那被火舌肆虐的幡角处扑出张牙舞爪的漆魂,尖锐的爪牙全部陷进曲青坚如峋石的肉理中,蚕食时发出让人头晕目眩的锐鸣。曲青的脸却如钢刻,眼神里连丝毫的颤抖都没有出现,他的刀奋力向下破去,直把那幡面霍然切成两半!
大面积的鲜血喷溅到曲青的头脸胸腹,半面白幡也鲜血沥沥,那一刀直切进何书峻的胸腹里,刀过之处几如绽开的花心,吐露出藏在皮底的血肉来。
他连个顿都不打,也没有空去检查,直截要向后去。何书峻直倒进遍地开放的兰花中,那花丽丽地亮着,温柔而细长,仿佛不经一折,就这么绵软地随之塌陷下去。
曲青刚才没有时间回头,现在猛地拧过身子,整座房屋在他的视线内震动起来,地面的青焰几要通天,燃烧的沸响把视线和听觉都变得模糊。他看见青虎和穷奇撕在阵中,曲河星一直被青虎挡在身后,她抓着虎皮不撒手,眼睛睁得大大的,乌如雨夜的瞳孔正瞧着穷奇看。阵眼狂起呼啸的风流,曲青几乎要看不清他们三个,在房顶发出的破溃声中,整座厅堂轰然倒塌!
曲河星!!!
烈焰倏然衰弱消失,满地再不见一点青光,兰草仿佛未出现过那样消失了,地面徒留断瓦横砖,曲青踏上去,那砖石就泥豆腐似的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