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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一天天的冷了起来,秋雨霏霏,连着一阵子没有晴天。
池渊身上的伤太多,从前就受不得冷,秋天一入,便处处都疼。
难得放了晴,他就搬了一张椅子,坐到井边晒太阳,不多时竟睡过去了。
那个叫同福的宦官这日回宫去了,池渊在太阳光里醒过来,突然想去外面走走。
他也很久没逛过王都了。
出了呦鸣院,刚走了一会儿,迎面就撞上了徐昭仪,池渊愣了愣,便跪到了路旁,等她过去。
徐葭却站定了,笑盈盈道“池……统领。”
池渊把脊背弯的更低,“不敢,昭仪唤奴名字便可。”
徐葭状似为难道问,“这…府中侍奴都需去姓,如此,该如何唤你才好。”
池渊平静道“昭仪不必介怀,奴本就没有姓。”
如果有,他该姓安,但是母亲没有让他姓安,所以他一开始就没有姓。
“快别跪着了,起来说话吧。”
池渊垂了垂眸,爬了好几下才爬了起来,“谢昭仪。”
“你既入了府……便也是东宫的人,前尘就不提了,往后有什么为难处,可以来寻我。”
池渊笑了笑,又道“多谢昭仪。”
徐葭带着她的丫鬟们走远了,但是池渊还能听见风里飘来的声音。
“这竟是……池统领?怎么落魄成这样。”
徐葭冷笑一声,“叛国之人,此等下场,难道不是自作自受?”
池渊扶着墙往外走,特别想提醒一句,他真的能听见。
街上人声鼎沸,闹市区更是一片热闹,不过可能就是穿的破烂了些,没什么店家搭理他。
池渊站在一个糖摊前,站了半天,从怀里掏出一根羽毛。
交涉了一番,成功用自己的忽悠绝技,以及“这是羽族大将军身上的毛”换了一颗糖。
羽族被破开以后,即便是平民百姓,也想享受这份荣光。
这根毛事实上是他翅膀被断之前,精心挑选的最好看的一根,当时只想留个念想,如今却觉得,也许正是为了换这颗糖。
突然之间,有马蹄声从远处传来,街上的人连连躲避,等策马疾驰之人过去以后,池渊好奇的问卖梳子的大娘,“这是谁啊。”
大娘看了他一眼,“步帅呗。”
“哦。”池渊点了点头又问,“现在的步帅是何人,打过仗吗。”
“打什么仗,平成王的小孙子,天天在东街上赛马,正事不干。”
池渊砸吧了几下嘴,舔了舔嘴里剩的最后一点甜味,附和道“不像话。”
大娘低着头,捋着自己的梳子,“再不像话也比那从前的步帅池渊好,起码这是正儿八经的宗室子,不会做腌臜事。”
池渊点了点头,“说的是。”
大娘看了他一眼,突然道,“当初池渊也打马从我这身前过,银铠青盔,气势足的呦,怎么着,不还是伏法了,所以说年轻人,不要做亏心事,像你这么年轻,日子还长,脸又生的好,何愁没个正经营生。”
池渊笑了笑,摸了摸脑袋,“谢谢大娘夸我。”
“奇了怪了,我夸你什么了?”
“您夸我脸生的好。”
大娘白眼一翻,挥着手驱赶,“去去去,跟你没话说。”
池渊微微弯了弯腰,正要离开,大娘又把他叫住了,“哎,先等会儿。”
她从摊子底下掏出了一件黑色粗布袍子递了过去,“这几日变天,冷的要命,这是我儿子穿旧的,你要是不嫌弃就套上,别冻出病来。”
池渊愣了又愣,刚要接过就又摇了摇头,“还是别了。”他弯腰行了一礼,拱手道“我祝您长命百岁。”
他一身单薄的衣服,看着都觉得透风。
然而他没有缩起身形御寒,而是迎着风,每一步都走的颇为闲适。
池渊回想起那些年,军籍造册混乱,朝堂动荡,国库空虚,街上难见如此盛景。
皇储也未立,那时的周涉川,还是皇六子,人称绥安殿下,他十四岁起便带兵征战沙场,几次险象环生。
而他们的初见,就在这条街上。
彼时池渊年十五,安府中八年,几乎把他一生的意气都磨平了。
他没有姓氏,更无人庇护,只能努力的学着怎么样让自己好过些。
所以看起来就是那样的,平庸,卑下,诗文无进益,音律亦不曾通晓,唯独幼时,有一云游侠客住在安府数日,教了他一套剑法,他从此便常常在安府家宴上舞剑,给人助兴。
他爱琴,但是只敢哑弹,他写的出好文章,但只能孤芳自赏。
恭驯刻进了骨子里,却日日疼痛难忍,那是满身的反骨在叫嚣着不甘。
而建元十二年冬,就在此处,他见到了年幼的周涉川。
他骑在马上,本是疾驰,却突然拉了缰绳,后面跟着的众将也纷纷停了下来,“吁,殿下,怎么
', ' ')('了?”
周涉川人还没有马背高,却自己翻身从马上而下,用稚嫩的声音道,“你们先去梳洗一番,在宫门口等我,我还有事要办”
“殿下……若是耽误了入宫时机,怕是不妥。”
“无妨,路上已耽搁三日,左右都要被参,不差这一会儿。”
待众军离去,周涉川才踉跄了两步,低低的唤道“青苍。”
一个同他一样大的孩子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周涉川咬了咬牙,只道“扶住我。”
他似乎注意到池渊在看他,突然一笑,遥遥的朝着他竖起了食指,放在唇上。
马蹄离开原处,池渊走近去看,却发现他来的方向,一路都是斑斑血迹。
池渊蹲下了身,用手摸过那仿佛还温热的血,心好像狠狠地陷落了一下,又高高的弹起,霎时间觉得悲喜难辨。
池渊回到了街边,问向卖梳子的大娘,
“那是哪位皇子王爷,怎么听人唤他殿下。”
大娘头也不抬道,“那是圣上第六子,绥安殿下,他的府邸就在不远处。”
“殿下受伤了。”池渊指了指那滩血。
大娘抬头瞥了一眼,见怪不怪道“打仗嘛,哪有不受伤的。”
池渊当时就在这条街上,站了很久。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就算贵如皇子,受了伤也有理由不得不忍着,他也是第一次知道,战场上是个公平的地方,好像天潢贵胄的血和他们这种人的血,流出来交融到一起,都是一样的。
大雪漫天,池渊踏在雪里,却觉得心肺在烧,再抬头,就发现自己走回了安府。
安墨见他两手空空,一脚就踢了上来,“我让你买的酒呢?酒呢?”
池渊反手将他推开,躬身跪在了书房前,“父亲,我想求您一事。”
安倚阳推开门,让仆人把发了狂不住的在池渊身上踢打的安墨拉开。
“父亲?呵,这一句父亲,想必此生也就这一次了,说吧,你有什么事。”
“我想习武。”
“可以,王都武行众多,你想去哪,我让人安排。”
“我要最好的老师。”池渊抬起头,一改往日的懦弱,定定的看着安倚阳,“我要拜宋莫阡为师。”
“别人可以,他不行,他不看人情,只看根骨。”
池渊缓缓的站起身,拂去了膝上的尘土,“那便看根骨。”
转眼,竟已过去十年了。
池渊出门许久,等回去的时候,已经接近午时,刚要进去却被拦下了,池渊不解的看着守卫,如果殿下不许他出入,为何刚才不拦着,现在却要阻拦。
“我是……东宫侍奴,请让我进去。”
“认识,步帅嘛,只是你难道觉得,自己配从这正门出入吗。”
池渊张了张口,然后便叹了口气,“习惯了,我这就去走偏门。”
可能是那句“习惯了”又激怒了谁,他刚一转身,便又被剑柄拦住了,“你要进,可以,看见那处狗洞了吗,早就听闻步帅身形婀娜,腰身更是纤细,这狗洞对你来讲,不算小吧。”
池渊垂了垂眸,“古秦以狗洞辱使臣,为打消气焰,然,并未奏效,终自取辱。池某并无气焰,亦非使臣,只是一介残躯了此余生,辱我又有何意趣?”
“我们的至交手足在燕京埋骨,而你还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你说有何意趣。”
池渊看了看狗洞,又仰头望了望天,“好吧…那我便不进了。”
车马的铃铛声响起,家将掀起了帘子,暗金纹的蟒袍衣摆露出了一角,众人连忙跪拜“恭迎殿下。”
“你出来做什么。”
池渊跪在地上,闻言抬起了头,“闲来无事,出来走走,觉得殿下快回来了,在此处相迎。”
周涉川抬了抬手,众人纷纷站了起来。
“走吧。”
池渊起身跟上,刚要迈过门槛,又被守卫拔剑拦下。
“殿下,末将不服。”
周涉川回过头,“你有何不服,也不可无令出刃,你且先辩,辩完自去领罚。”
“是,末将不惧责罚,只是为燕京手足不平,若不是他泄露军机图,那一战又怎会如此惨烈,他如今怎能从东宫正门出入。”
“先不论他有没有资格从正门走,燕京的军事图,什么时候成了他泄露的,本王为何不知。”
“听传言……”
“若行军打仗,靠的都是传言,那我大周岂不危矣。”
“殿下教训的是。”
“该是他的罪,就是他的,担不起,本王担着,不是他的罪,他不认,本王也不担,可听明白了?”
这句担不起,本王担着,实在是太过于放纵,这可能是他二十余年,说过的唯一一句,掺杂着明晃晃的偏袒的言语。
众人皆心头一惊,半晌咬牙抱剑拱手道,“是,殿下。”
池渊突然复又跪地,“殿下,奴以微贱之身
', ' ')(',污东宫重地,目无法纪,自请罚跪两个时辰。”
周涉川看着他不言语,池渊便叩首道“殿下从来赏罚分明,奴谢罚。”
周涉川一遍遍的品味那句赏罚分明,忽而笑了,缓缓道“本王床榻上的人,哪用得着这么罚,你们觉得呢。”
“呃…是……殿下英明。”
“历荣,把这侍奴扒光了洗干净,送到榻上去,本王自会教他,什么是法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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