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娥看着皇帝,目光平静,脸上波澜不惊,她总是这样,今天却尤其显得镇定,“如果陛下不是桓帝之子,如果我不是陈齐后人,那咱们该会是多么普通的人啊。”
韩孺子一愣,一时无言以对。
“所以‘名头’不全是坏事,义士岛太相信陈家当年的威名,以为一百多年后仍能在齐国一呼百应,结果却是一场惨败,这是教训,但是也告诉我一个道理:这世上总有心怀梦想的人将会为我所用,总有追求功名利禄之人为陛下所用。陛下的手段更成熟些,所以我要向陛下学习。”
韩孺子又一次愣住,准备好的一肚子话烟消云散,轻叹一声,“抱歉,我的心情不是很好。”
“陛下不需要为任何事情抱歉,我是陈齐后人,亲友皆是叛逆者,陛下能留我在身边,足见信任与宽宏,只凭这一点,陛下就不需要抱歉。”
韩孺子笑了笑,心情平复,“今晚我住在书房,你留下。”
“卧室里有妃子等候陛下。”
“她等的不是我,是能让她怀上孩子的皇帝,所以,让她等吧,所有人都在等,连我也在等,她们的等候只是小事。”
孟娥出去叫人搬来睡具。
韩孺子躺下,心情不再动荡,却没有睡意,半是自言自语,半是说给孟娥,“一言九鼎、一呼百应……多少皇帝怀着这样的梦想登基,最后却落得大败而终?你也在看史书,皇帝总是在头几年励精图治,然后慢慢变得无精打采,有人坚持得久些,有人坚持得短些。”
“武帝坚持得很久。”孟娥说,武帝在位时间最长,他的正式记载尚未完成,但是已有初稿,借助皇帝,孟娥能够先睹为快。
“嗯,可我总觉得武帝也最为失望,他击退了匈奴、打败了豪侠、震慑了大臣,可最后,他仍然觉得自己是‘孤家寡人’,那么多的胜利也没能让他满足。”
孟娥等了一会才说:“或许武帝还想要更多的胜利,或许他觉得那些胜利没有想象中美好,毕竟大楚的国力在那之后开始衰落,武帝大概当时就有所察觉。”
“呵呵,杨奉说我不需要再向他讨教,可以自学了,我觉得你也可以出师了。咱们都会成为‘孤家寡人’,孟娥,不管今后你去哪,只要你成为帝王——据说有些地方女子也可称王——都会面临跟我一样的问题。”
“我在等着看陛下的解决手段。”
“不能急,一急的话,大鱼就跑了,只剩下不懂事的小鱼,要耐心等待,等最大的鱼上钩,然后一举拿下,无论等多久,都比收获一筐小鱼要值得。”
“剩下的小鱼呢?”
“养着。”韩孺子冷冷地说,养大之后再钓,这是帝王之术的阴险一面。
“没有办法让官员与皇帝想法一致吗?”
“杨奉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一个人可以自私,但不能自私到以为别人不自私’,我现在更明白其中的含义了,当我是傀儡、是倦侯的时候,说实话,希望大楚越乱越好,因为只有那样我才有机会重夺帝位,事实也是如此,没有崔家、上官家的野心,没有那些内忧外患,我现在不是老老实实当倦侯,就是躲在边疆避难。可是等我当上皇帝,就希望所有问题能够尽快解决,希望越太平越好。地位变了,想法也变了,这是我的自私,也是大臣的自私。”
孟娥想的稍久一些,然后道:“大臣要的是功名利禄,有人已经到手,有人正在追逐,有人非常满意,也有人大失所望,每个人的自私都不一样,想法与皇帝自然也不一样。那怎么办?就让大臣这么‘自私’下去?”
“让不同的人做不同的事,功名利禄已经到手并且满意的人让他守成,怀有野心、正在追逐的人让他四处进取,大失所望的人要提防。”
将心里话说出来,韩孺子感到舒畅不少,明天一早,他又可以满怀斗志地起床,他毕竟是皇帝,在与大臣的斗争中,提前占据了天时与地利,只要指挥得当,总能获得胜利。
琴声恰在此时传来,悠扬婉转,韩孺子却没有动心,只是觉得好听而已,很快睡意来袭,于是闭眼入睡。
琴声停止的时候,他没有察觉。
睡在门口的孟娥悄悄起床,悄悄走到榻前,眼前一片漆黑,但她知道皇帝近在咫尺,慢慢伸出手,寻找他的呼吸。
她找到了,停顿片刻,退到自己的床上。
她喜欢黑夜,因其能掩盖一切,所以赋予自由。
次日傍晚,一块议事的勋贵子弟和读书人告辞之后,晁鲸立刻跳进来,兴奋得脸都红了,“要到了,要到了,三天之后就给我送来!哈哈!全是黄金啊。”
韩孺子也露出微笑,南直劲的确是个关键人物,他的不幸正是皇帝的幸运。(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