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绳翻身而下的是个少年,春衫白马,宽肩窄腰,高挑清俊。
他从马背上取下一卷草席,在风尘中铺开,左右一观,支起牌子摆上签筒。
看相算命,一卦五文。
令人难以接近的道士盘膝坐在那里,不去看来往行人,取下背上的剑,兀自静静拭去风尘。手落在剑上,极轻又很小心,远山般的眸中焕发出一种爱怜之意的神采。
那剑是一柄长剑,包在古朴窄狭的剑鞘中,隐约流转着一抹雪色的润泽,即便未曾出鞘,也透出令人胆寒的杀气与剑意,与那锋利冷峻的道士一样如冰似仙,令人敬畏。
不多日过后,正值傍晚,似是与这少年分外有缘般,从城内晃出另一人。
双眼蒙着细长棉纱,紫衣重重叠叠,连那衣角都绣着无数金线,一身娼楼脂粉香气。
漫不经心地,在那看相算命的清雅道士对面也架了个摊子,
摊子上龙飞凤舞的泼墨大字,上书神算子。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纵然看不清相貌,唇边那狡黠的笑意却像极了招摇撞骗的骗子。
那摊子布置得很有几分富贵,软垫香茶。
那神算软骨似的倚着软垫,在遮阳荷叶下,托着手支着下巴兴致盎然地发现了对面的道士。
哦,是个剑修。
穷到摆摊的剑修。
神算笑吟吟翻出一柄短笛,在手中转了几下,横在唇边,轻轻吹响。
杨柳绕岸,笛诉残阳。
那剑修也淡淡看来。
他扫了一眼对方手中的嵌满细碎宝石的星盘,与海上仙洲的方士们如出一辙。
蓬莱。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他们之间未曾说过一句话。
再过几日,又从城里追出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
领头的是一个油头着粉面色虚亏的男子,竟是那南风馆的兔爷。那男子施施然走来,轻蔑的来回看了看路的两边,目光落在那神算的脸上时一亮,不知为何又收起笑容,走到剑修面前坐下。
几个铜钱像戏狗似的丢在席子上。
“小道士,算一算。”
剑修漠然扫男子一眼:“二点在地。”
他抱剑垂眸道:“大凶。”
那男子又一枚一枚当面扔下五枚铜钱,一脚踢翻签筒,踩住一根:“再算。”
剑修不曾动:“人拍掌笑,舌阻镜破。”
男子踩断了那根签,稀里哗啦再甩下五文钱:“听不懂,还请道长为我解一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剑修声音平静无波:“大凶之兆。”
那男子仰天大笑:“算个什么东西!”
他没理会洒满草席的签子,站起来,和那几个壮汉又走到对面,在周围人惴惴目光之中,将那富贵小摊子包围起来。
男子弯腰逼近了那神算,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银子,晃了晃道:“那这位先生可曾算得出我要找谁?”
“想来,正是在下。”
“你这瞎子,还敢跑?”
那蓬莱饮了口茶,不紧不慢:“怎么,找到这了?在下可真是……”蒙眼轻纱下看不见神色,话中却是带笑的,“——怕得要命。”
那男子仗着他蒙眼,掀开茶壶盖,将银子塞进去,羞辱到:“算的不错,赏你了。”
蓬莱轻叹一声:“何必糟践这一壶好茶?”
兔爷咧着嘴笑:“那先生再说说,若我要将人请去,是允还是不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蓬莱站起来抚平衣角,笑容依然讨喜:“这多简单。”
他将那壶茶端起来,一路顺畅地走到剑修跟前放下:“在下要事在身,不知何时回来,这壶茶凉了可惜,不如就赠与道友。”
剑修只专心用竹片又雕出被踩断的那根签,没有抬眼看他。
那兔爷奇道:“你这小瞎子,还想找帮手?也不想想,借宿竟敢借宿到我南风馆里头,还打算溜走?”
蓬莱安逸朝他一笑:“回爷,方才那一问,是大喜,大喜啊。”
那兔爷让壮汉捆了蓬莱双手,临走前又回头,上下细细打量了那清清冷冷勾得人心猿意马的道士一番,对着人群里一个弓腰鼠脸的人使了个眼色,堂而皇之地又回了城。
剑修收拾好了签筒,静静看了那壶茶许久,闭目不语。
入夜时分,就在他收了草席打算再去附近的破庙借宿练剑时,有人在他面前站定。
飘来的风带着锈味。
剑修抬眸,无波无澜。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目光落定在对方腰后修长的乌鞘横刀。
“你杀了人。”
浸透了的紫色下摆颜色变得极深,在夜色中滴落着血滴。
那蓬莱悠然一转手中短笛。
“那人欲对我行不轨之事。不过,这与道友何干?”
剑修:“你买了我一卦。”
那茶壶正好压在了大喜之象,那大喜之语,竟是这神棍强行算给他自己的。
蓬莱笑嘻嘻道:“既然买了你的卦,那道友何不收下小小心意?”
剑修神色冰冷:“非我因果。”
蓬莱听了,合掌一拍:“哎,果然剑修都是死脑筋。”他颇为可惜地看了看那没被动过的茶壶,蹲下来,指尖点了点那壶盖,有些苦恼地皱眉,“可惜了这茶壶,脏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噌——
几乎听不见的咔嚓响声。
茶壶连着里面的银子,化为齑粉。
蓬莱站起来,用手帕干干净净地擦拭手指,叹息。
“真是倒霉,竟然碰上了剑修,接下来怕不是要破财好几天。还得去转转运,在下就告辞了。”
还未转身,就因为满是寒意的声音顿住。
剑修平静道:“五文。”
通身富贵连镶鞋尖的珠子都不止五文的蓬莱:“……”
蓬莱:“刚才给了。”
剑修:“多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蓬莱:“我没带铜钱。”他翻手变出一锭金子,“要不要?”
剑修油盐不进:“五文。”
蓬莱:“……”
蓬莱:“欠着,下次给。”
对方确实凭空变不出五文钱,剑修收起草席,不欲多言,一息之间便消失在原地。
本是萍水相逢。
本该擦肩而过。
剑修万万没想到,在下座城又看见了蓬莱。
蓬莱也没想到,在下下座城,又碰见了剑修。
饶是不为外物所动的剑修也有些疑虑:“抢生意?”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摊子摆在他对面的蓬莱放好星盘:“道友,我在去路,你在来路,一面进城,一面出城,我能抢到什么生意?”
剑修掐指一算,冷然断定:“孽缘。”
蓬莱倒好一杯茶,笑容不改:“依在下看,是冤债。”
话不投机,相看两厌。
明明二人每次告别前互相掐算,总是走得大路两边,一左一右。
偏偏每次碰见都在同一座城,同一城门口摆摊,一喜一凶。
剑修想起自己每每一觉醒来就被师父的仇家绑得偏离路线。
蓬莱想起借宿之后总是在身后紧追不放的各路牛鬼蛇神。
剑修实在不知道为何这神棍看似神机妙算胸有成竹实际上却大脑空白随波逐流。
蓬莱也很难理解怎么这穷鬼一贯光明磊落胸怀坦荡结果竟被四处追杀危在旦夕。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剑修告诉经常在大路上被人一句话骗去胭脂暗巷的蓬莱:“秦楼楚馆不是免费借宿的地方。”
蓬莱告诉一直被追杀从未被放过却还是堂堂正正报上姓名的剑修:“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是要看情况的。”
蓬莱觉得这人在讥讽自己是个傻子,他没好气道:“你自己都朝不虑夕,还好意思说我。你可有一卦算准?”
剑修安安稳稳坐在草席上,闻言抬眸:“道在千秋,不与竖子论短长。”
蓬莱望了眼星盘,不出意外看到千篇一律的孤寡,换了一百个剑修来都是一样的命数,他又往后看了不知多少,乐了,再开口时有些阴阳怪气。
“道友倒是红鸾高照,有番情缘。可惜千秋未迟,大道难成。你有情缘,缘在三界之外。大喜啊大喜,这一卦算在下送的,结个善缘。”
得运者吉,失运者祸,自己一心修剑,又与那红鸾何干。剑修心如止水,还他一卦。
“派于未盛,朝于大旺,你命照贪狼,既已见水,何必就山,终究自讨苦吃。”
剑修无悲无喜向他看来。
“你不成道,飞不出这天。”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蓬莱欢快小曲顿时劈叉,他放下短笛,隔着蒙眼轻纱也能看出面色不善:“我赠你红线,你又算我大凶?”
那剑修仍像捧冰雪,顽固不化:“因果命数不在我一言。”
“非也非也。”蓬莱依旧随心所欲地笑,即便隔着棉纱,那目光却好似仍旧能落定在一处,“若我非要言呢?”
那锈金锦幡上挥洒肆意的三个字。
人人误解的三个字。
我不算天,天来就我。山河为弈日月为局,天底下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方士敢让天道去算一算他要行至何处,意欲为何。
神,算,子。
可惜一番豪壮发言根本比不过一本绝世剑谱能令人动心,他眼前的是位剑修。
剑修面色淡淡:“与我何干,道不同不相为谋,志不同不相为友。”
蓬莱呛茶:“谁要跟你交朋友,我天煞孤星,配不上道友这金尊玉贵的朋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他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剑修:“什么道?”
剑修这次却迟疑了。
不知道想起什么,片刻后才勉强开口:“无情道。”
蓬莱挑眉,又慢悠悠相看一遍,像是看到了什么,嫌弃到:“你师门是不是有病,有情根的修无情道,没情根的修风月道。”
剑修不知道他在说谁,只知道不是好话。
对这油嘴滑舌的神棍他也懒得多言,剑修证道,唯我唯剑,他心意已动,手中的剑一瞬出鞘。
长剑横刀,刀剑相啮。铮铮嗡鸣扫得四周烟尘乍起,天上白光一闪而过,随后滚滚雷声震彻大地,骤雨倾盆而下,淋湿罡光寒影。
风已行遍万水千山。
他们阴差阳错走过漠北的雨,斩过岭南的妖,迎过西凉的风,见过东岸的海。
一人带着最锐的刀,一人背着最冷的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后世传闻,天衍剑仙,蓬莱神算,都是少年历练一见如故,敢将后背交付互为生死之交。
所以说传言都是假的。
就像谢孤城从来不叫谢守成。
红鸾高照也不是无情道的生死情劫。
两位少年是挚友这种话更是无稽之谈,纯熟捕风捉影胡说八道。
天有异动时也正是二人分道扬镳时,一边是宗门有召,一边是师命难违。一个要回归元境,一个欲归海上洲。
背道之时蓬莱依旧在原地饮茶,那遮住了双目的轻纱未曾取下。
他摇着头笑容款款,对着桌子对面空了的茶杯莫名其妙叹息:“果真是去日苦多,我快走遍天下,偏偏就差这一步,还没看到归元的雪。”
有人答他。
“来日方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蓬莱问他:“你不想回头?”
“何必回头。”
“你若回头,便可送我一程。”
剑修已经背对他走出几步,依旧是从不杂带其他感情。正如此番下山游历见过众生百相,渡过迷津,以悟世人。他生怜生敬生憎生厌,又剑出念灭,见得不贪不妒不想不妄。
皓月当空,千里无云,一念纯真,万虑俱清。
好一个无情道。
他们就此别过,再未相见。
时光转瞬经年已逝。
如今想起,沈侑雪仍旧记得那些时日,在他平平无奇的历练之路上,被师父的仇家们狠狠坑害的惨痛。
他剑术无双,也从未需要将后背交付给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只是终究当初天崩地毁,他是极恨的。
恨了许多,恨过命数因果也恨天道轮回。他徘徊在混沌山河中,星子撞在衣袖都灼得人心魂如剐。
那时天地大乱再也没有人能算出卦象,人人等死,还有谁能看见今后?还有谁敢言今后?
——我来。
天生双目已渺的蓬莱研墨提笔,写下三计真言。
一计为托天。
一计为定地。
一计法相众生,合道三千。
星盘明明空了,卦象明明乱了,天地要他言明此局已经无可救药,他是命定的神算子,他是这天地的口舌,他怎么能花言巧语,他怎么敢自说自话,他不过是个违逆了天命的骗子。偏偏蓬莱横刀指天而笑。
子笑这天地不仁。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子笑这一局绝处逢生。
——我说,这天道,可以补。
这是一场人的盛筵,天地不公道不顺,始知我命由我不由天。蒙目刀客立于群山之巅,没有人看见他到底面对着什么,只听到那缥缈之中的声音,响彻九州将那三计告知天下得道大能:一字一句,绝无虚假。
四海流光如同燎原之火,大道三千,死生无惧,纷纷以身合道。天一定能被补上,一定能被补好。天定的神算子金口玉言,再也挡不住了。
第一计落笔血泪皆焦。
第二计落笔神魂俱灭。
第三计落笔烟消云散,只剩一缕清风向上飞去,终究飞不出这天了。
刀已碎,还有谁敢与天地作对,还有谁。
那一点点补齐的混沌中无情剑道凛光骤至,一衣带霜,将无尽长夜劈开。
他一生所求天下第一,可天下第一毕竟只是天下第一。抬起头,头上有天。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这第一剑得情忘情,斩开九霄,分山定海。
道心尽毁命悬一线的剑修在渐渐清明的日月星河中驻足。
他仿佛听见有遥遥笛声,正是那时年少快马,人间相逢。一人太上忘情,一人天煞孤星。那人欠他一卦,他们之间有五文钱的因果。因果未了,魂灯不灭,他二人本命不该绝
——果真是去日苦多,我快走遍天下,偏偏就差这一步,还没看到归元的雪。
——来日方长。
——道长,你不想回头?
——何必回头。
——你若回头,便可送我一程。
他回头了,挥出第二剑。
第二剑如冰如霜,沾风染寒,破而后立,从此剑意所至大雪不歇。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他让这混账天地下了一场痛快的雪。
送君一程,故人长诀。
“哦,我知道,那个蓬莱神算子。”
社畜记得剑修说的这人,就是那个谢掌门说的,给沈侑雪算过姻缘的人。
对方好像还来头不小,失踪了很久还有人上门找剑仙算账。
只是他没搞懂二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根据叶如衍所说,也是世人公认说法,这二人是年少时一见如故的挚友。
根据谢掌门的说法,这二人是摆摊抢生意抢到打起来的同行。
不管哪种说法,感觉都跟看起来就断情绝爱的剑修关系不大。
他很难想象剑修撸起袖子跟人打架。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也很难想象剑修哈哈哈笑着跟人结义成什么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剑修觉得荒谬:“那人是天煞孤星,命格本就一生无牵无挂,能有蓬莱洲师兄弟已经算是最大造化。”
他怎么可能是那人挚友。
而且一人看盘一人算卦,又算哪门子的同行。
“那你们……呃……”阅万卷书行万里车的社畜忍不住想歪,“难不成……”
剑修漠然:“我与他互不对盘,更非沾亲带故。是宿敌,也只会是宿敌。”
社畜有些犹疑:“可听起来你好像对他有点偏见。”
比方说嘲讽谢掌门那神棍的话你也信。
又或者是一想起那千辛万苦磨难无数的年少历练,身上的寒意都重了好几分,开始飕飕飘小雪花。
还有听到什么蓬莱来人就统统推给谢掌门应付,今天一看推脱不了直接御剑就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这要说没点子私人恩怨在里头谁敢信。
社畜充满求知欲地看着剑修。
剑修面无表情:“神算子欠我一笔债。”
社畜还在琢磨等下要如何吃喝玩乐,随意到:“什么债?”
剑修道:“他强买了我一卦,一卦五文。”
停了停,他望着天,音调如冰。
“五文,千年未还。”
社畜瞳孔震动。
一时之间,连等下到了镇子该吃点啥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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