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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子弟是要入太学读书的,阿宛的桂花书签做好时,怀恩来问她愿不愿到太学去。她坐在内室墙后一扇苏贵妃留下的巨大水墨屏风前,摇头道:“公公,我不愿去,从前母妃也教过我读诗,往后我可以自己读,万一出门再遇到高娘娘,我害怕。”
怀恩劝不动,苦笑两声,回去向晋王复命。令闻端着一叠小点心进门来,被元宛招手唤到身边,拉他跪在那扇水墨屏风下方最不显眼的一个角落。
“我给你看样东西,你别告诉旁人,好不好?”阿宛低着头,有些忐忑地对着令闻笑。她手里的帕子绞作一团,令闻点点头,递了块点心给她,她也不接。
“公主放心,我不会告诉旁人的。”令闻道:“您愿意,便给我看看。”
阿宛犹犹豫豫地松开了手掌,指了指屏风上的墨云:“这里...有句诗。母妃病重时撑着一口气写在上头的...应该不想让人看见...但我很想知道是什么...母妃从来没写过东西给我...”
斑驳的树影从窗纱外透进,摇摇娑娑地闪在屏风上,照得屏风上金线明灭。阿宛鬓边的流苏晃得令闻眼花。他低头仔细地朝阿宛指着的那团墨云看去,只见已洇染的一行小字。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令闻将那行字读出来:“贵妃娘娘写的是秦少游的《满庭芳》。”
“...那,这是什么意思呢?”
令闻迟疑片刻,看看满脸憧憬又紧张的阿宛,心下叹了口气,字斟句酌解释道:“是讲离愁和思念的词,该是贵妃娘娘舍不得公主吧。”
阿宛将脸贴到令闻肩旁,轻轻蹭了蹭。“你真好。”她说:“我也很想念母妃,多谢你安慰我。”
室内一时沉默,桂花的香气幽幽从书案上扬开。午后的长春宫通明透亮,内室却被一扇巨大的水墨屏风遮住了光,形成一片晦暗的方寸天地。令闻感到自己的身体僵直着,他低头盯着地面几步之隔的光斑,心神却全在肩侧半靠着的阿宛身上。那一瞬间应是极悲哀的,他也丧失了几乎全部的亲人,没入深深宫闱,难见天日与云彩。此情此景再读秦少游,不复当年意气青春,只剩一副残缺的身体和凋敝的前路。但这样被命途扼住脖颈的时候,元宛竟如此需要他、依赖他、陪伴他,于是那种极度的悲哀被潺潺的涓流冲散了,甚至让人生出一些渴求来。“公主。”令闻轻声叫阿宛:“不如奴才教你写这首词吧。”
研墨铺纸,令闻进宫前做惯了的事,此时作为一个小黄门再来动手,竟有几分事隔的恍惚。他捏着阿宛的手,将笔蘸了墨,轻轻在白纸上落下一个墨点。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这样一路写下去。阿宛屏息认认真真跟着他描画,直到最后收尾,才松快地转过头朝令闻笑道:“我还是不会,以后每天都写。你写字真好看,一定比太学的那些先生写得要好。”
傍晚元览来了一趟长春宫,还是为的去太学的事。他知道阿宛不愿意,也明白真去了太学,暗地里阿宛一定不好过。但为了所谓公主的体面和宫里的颜面,总归要来劝一劝的。元览才坐下,刚一开口提到“太学”两个字,才扑进他怀里的阿宛便挣脱出来,躲到一边了。
“十九叔明知道外头有高娘娘,好可怕的,还劝我去。”阿宛扁着嘴:“十九叔不疼我了。”
元览道:“阿宛,乖一点,不读书无以立,你不去太学,将来只是野丫头了,哪里还有一国公主的样子?”
元宛道:“我本来就不是公主,今年皇后娘娘才偏要封我当这个公主的,我不愿意当,我不当公主了...”一面说,一面要拔下头上的凤钗往地上掷。令闻忙上前拦她,元览哭笑不得,只得喝了口茶,顺着她往下说:“...这话不许往外提,阿宛,十九叔读书,母妃也读书,只有你不读书,这怎么行。”
元宛急道:“十九叔乱说,我哪里不读书了,我今天才学了诗呢...令闻教我的,他教的一定比外头的师傅好。”她便一路跑到内室,从书案上揭下那张写了《满庭芳》的纸,忙不迭地递到元览面前:“你看你看。”
令闻心下一惊,不详的预感往心上翻涌,屈膝便跪了下去。元览接过那张《满庭芳》,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缓声问阿宛:“他教你写的?如何教的?”
“我叫他教,他便教了。”阿宛去扯地上跪着的令闻的衣袖:“你起来呀,十九叔最好了,不用这些虚礼的。”
元览仔仔细细端详了他面前垂首跪地的小黄门片刻,含笑将纸一折:“起来罢,写得不错。阿宛,你若真的不想去太学,我请女先生来长春宫教你——可不许偷懒。”
元宛欢呼一声,娇娇俏俏地跳进元览怀里,抱着他的脖颈蹭了蹭。元览摸着她的头,笑道:“好了,笑不露齿行不动裙,我们阿宛也太活泼了些。”
又说了几句话,日头彻底西落,阖宫便已入夜掌灯,外男照例要离宫,元览吩咐宫女安顿元宛睡下,没传轿辇,只带着怀恩往宫外走。朱墙间的甬道极长,一路明明暗暗闪烁着几台宫烛,秋夜起风,焰火被吹得低矮,远远见
', ' ')('了宫门,门洞下停着晋王府的马车。怀恩在离元览一步之遥的身后,轻声问道:“王爷,那小黄门...”
“身世你都查了,咱们也都晓得了。田家的孩子的确不一样,人都遭了宫刑,一手字还是挺拔。”元览一面说,一面已走到了马车前。随车的男仆忙安凳揭帘,迎他上车。车里的光明亮了些,香球里袅袅地飘出白烟。元览端坐在短席上,怀恩俯首为他奉上一盏茶。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
那张《满庭芳》此刻还置放在元览的衣袖里。他默念了两句,将茶碗盖上。
“王爷犹豫什么呢?”
“倘若那小黄门写的是旁的词,杀了也就杀了,偏偏是这首。”元览道:“我从前在皇帝登基前的府邸初见苏丹棠,她读的便是......《满庭芳》、秦少游。而今再提,总会想起些旧事旧情,难下一些决断。”
车外刮过幽静的风。怀恩面西侍坐,问道:“所以那小黄门...王爷是要留着?”
“留着吧,苏丹棠没有的东西,总不好叫元宛也没有。”元览长叹了口气,将袖里那张《满庭芳》抽了出来,递给怀恩:“我不忍看,你收着它。”
京城上空仍旧是一轮皎洁的半月,照着元览的马车,也照着宫墙。光辉渐淡,而后日出。已近中秋了,元宛穿着寝衣坐在镜前,令闻替她梳着发髻。今日皇帝皇后往六宫上下散节前的赏赐,所有人都得早早起来梳洗打扮,以待谢恩。阿宛打着哈欠,拨弄妆台上的一朵宫花。
“我不梳也没关系的呀,往常的赏赐都是他们扔在宫门前的,根本没人会进来,中秋——对他们来说是很重要的节日吧?我是怪物,他们不愿见我的。”
令闻手上的动作停了片刻,阿宛也没在意,自顾自往下说:“送也就送些饼子...好甜,我不喜欢,母妃也不喜欢。”
令闻拿过她手里的宫花,簪在她发间。鬓云微垂,花面交映,元宛的眉很长,看向人时双眼透亮,一派天真倒比容色更动人一些。令闻道:“奴才给公主做些不甜的月饼吧。公主不是怪物,那些人不进来,只是他们做事敷衍,从前贵妃娘娘不跟他们计较而已。”
“你不用安慰我的,我都知道。”阿宛转过头朝他笑:“皇后娘娘说我是怪物,父皇也这样说过...你说我不是,那我能是什么呀?”
令闻语塞,讷讷将元宛的发尾绞进发包:“公主...公主就是公主。”
“可我从前也不是公主。”
阿宛倾身挂在他肩上,才梳好的发髻在清晨熹微的阳光下轻轻抖动。令闻揽着阿宛的肩膀,抿了抿嘴唇,飞速道:“我从前也不是令闻。”这话说得僭越极了。阿宛一时愣神,令闻连停顿也没敢多停顿,话流水一样泄出来:“但公主给了我名字,我现在是公主的随侍,公主是奴才的公主。”
阳光透过窗棂,从阿宛的发髻照到令闻眉间。阿宛听着他说的话,不自禁地轻轻伸手抚了抚他的鼻梁。两人挨得极近,一时无话,寝殿内室没有旁人,仿佛珠花颤动都是地震。令闻清晰地听见自己和元宛胸腔心脏跳动的声音,同所有毫无残缺的健全人的心跳声一样。“令闻...”阿宛轻声道:“我不想做这个公主,我成了公主,但母妃没了...你陪着我,好不好,你做我的随侍,以后都是我的随侍,这样我就不是怪物了...”
那语气里透着一股祈求。令闻想起自己的许多族妹来,世家大族的小姐,金尊玉贵,从不懂卑颜屈膝的滋味,如今不知散落何方。元宛是皇帝和贵妃的孩子,流淌着无可比拟的血脉,却也身体残疾,靠在他怀里,单薄得像一张纸一样,仰着头低微地索要一些陪伴。他伸出手,将阿宛松松地圈在手臂间。
“我以后都是公主的随侍,公主在,我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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