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坦闻言抬起头。
他一抬头,就撞上了蓝浓的双眼,蜂蜜般的眼睛毫不回避地盯着他,坦率而明澈。难以想象,这双年轻活泼的眼睛里,竟然装载了无法测量的庞大力量。
“你太依赖直觉了。”李维坦听到自己说,“在你的回答里我找不到任何客观的东西。”
“我的直觉很准。”蓝浓诚实地说,“所有能够依靠直觉完成的游戏我都能做得很好,扑克、棋牌、魔方,我能省略掉分析的部分,靠直觉找到最优解——不过像拼图这样必须带着分析去寻找目标的游戏我玩得很糟糕,数量少的时候当然依旧可以依赖直觉,一旦超过三千片,它就不起作用了。”
“……”李维坦抬了抬下巴,毫无笑意地抬了抬他的嘴角,“很高兴知道你平时的玩乐习惯。”
蓝浓大笑起来:“对不起,我总是忍不住想告诉你更多我的事。不过你可以早一点打断我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闭上眼睛。”李维坦忽然说。
蓝浓呼吸一滞,他飞快地意识到马上要发生什么,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
“如果你非要把这次访学,这次疏导,以及我们马上要做的事情当成一场娱乐的话,”李维坦缓慢地说道,他的嗓音听起来如泉水般低沉顺滑,“就把它当成拼图。”
“为什么?”蓝浓下意识地问。
首席向导抬起手,蜘蛛一样冰凉瘦长的手指覆盖在哨兵的额头上,他的语调一如既往的冷嘲热讽:“因为不想让你觉得太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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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障展开的那一瞬,李维坦感受到了蓝浓·卡特的世界。
像是从房间里直接走到了杂乱的早市,各种各样的光透过毛玻璃板射下来,汇聚在一起;呼吸声,心跳声,拧开易拉罐的“噗啪”,水流风吹和人的喧闹,像不同颜色的毛线似的混杂一团;车轮碾过牛羊的粪便,橡胶摩擦出火花的焦臭味,十几个小时前贾雯·菲斯特留在房间里的香水,人体本身所带有的咸味和油脂……
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了无数倍,李维坦立刻理解了刑出云所说的那种异常。
没有人能忍受这样的世界整整十六年,这样的哨兵不是已经精神失常,就是有向导进行定期调整。
然而蓝浓·卡特的精神世界,却完整健全地展开在他的面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李维坦觉得不可置信。
任何人的心中都有阴霾,有的人一生都在与这种阴霾搏斗。
可蓝浓·卡特没有。
五岁的男孩像个精致的洋娃娃一样坐在床边晃着腿,姜留叼着一根玫瑰花给他表演魔术,笑嘻嘻地问他硬币藏在哪只手里,他眨着金色的眼睛,扑到养父身上,从对方的裤腰里翻出了那枚银币。玫瑰花被扔向天空,扑棱棱得变成一只鸽子,落下满地羽毛。
十岁的时候他在哨兵学校参加露宿,遇到灾难级的暴雨,巨大的雨声和雷暴中,他背着有两个他那么大的沃伦·拜尔去找随行向导。他把手帕撕成两半塞在耳朵里,伴着雨点的节奏,踩着水面上的石子,拦到车以后热情地拥抱了司机,说:“请一定帮帮我们。”
十三岁的时候他已经能在演习场打败大部分的成年哨兵,但他依旧会被院子里的大狗掀翻,即便耳中的世界震耳欲聋,他仍旧会打开姜留改造的录音机,赶时髦地听每年的流行曲。
他的任何一段记忆里似乎都是没有痛苦的,然而在李维坦看来这种表现一样是一种精神残疾,首席向导一贯认为人类的精神文化里需要痛苦和黑暗,因为那是促人反思逼人自律的最重要的一部分。
蓝浓的精神世界里充满了灿烂的情感,却似乎没有他自己的完整投射,他把自己藏在一个很深很远的角落,如同上帝一般,把一切“错误”的情绪隔绝在了这个世界之外。
这就是刑出云所说的“控制”。
李维坦注视着眼前的年轻人,十六岁的少年头发鬈曲柔软,皮肤白皙健康,浓密的深棕色睫毛覆盖在脸上,嘴角像叶片边缘一样带着自然的笑痕。
他看起来年轻美好,甚至有些脆弱。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李维坦深深地注释了他片刻,接着也闭上了眼睛,他的精神丝精密地潜入到蓝浓的世界中,拉开沙沙作响的录音机,勾出了里面那卷磁带。
深黑色的胶带害羞地蜷成一团,太阳光穿透它时,使它呈现出淡淡的金色。
李维坦尝试着触碰它,脆性的薄膜似乎犹豫了一下,才缓缓地与他的精神丝勾在了一起。
“找到你了。”李维坦睁开眼,漆黑的目光此刻黑珍珠般幽幽地亮着。
蓝浓·卡特的嘴角似乎僵硬了一瞬,又很快弯得更深。
不愉快的初见、晚会上的训斥、办公室中的斡旋与试探,所有可以被称为开端的节点仿佛都消失了,一切似乎在这一刻才正式开始。
李维坦的精神力确实不比任何一个向导强大,它像丝线一样让人难以察觉,当蓝浓捕捉到它时,它已经如蜘蛛网一般扎根在他的意识海里。
蓝浓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漂浮了起来,他发现这场疏导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李维坦不像他遇到过的任何一个向导,他没有尝试调节他的五感,或者切割他的情绪,没有趁他毫无防备的时候对他的内心世界和成因刨根究底,李维坦的精神丝就像完全不存在一般,进行着微小而无声的工作。
他猜测自己的神经在李维坦眼里,已经被拆解成了无数精密的零部件,向导像动一场手术一般,耐心地将所有部件重新组装在一起……他的五感依旧庞大恢弘,但它们前所未有的集中,前所未有的自由,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卸去了所有负担,他可以真正选择自己愿意看见、听见的东西去看、去听。
蓝浓出神地睁开那双金灿灿的眼睛,有点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向导——他那十五年来不断外溢的视觉这次没有看到任何其他东西,向导深邃的眼窝、凹陷的脸颊和漆黑的眼睛霸占了他的全部视线,他耳边同样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和激烈的心跳,然后随着一个念头的产生,他闻到了李维坦·李身上的味道,有一点刺鼻的试剂和墨水味,更浓的,是皮肤本身的味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他的知觉依旧敏锐如常,李维坦没有依靠任何屏障去隔绝他的感知,但为他创造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和专注带来的宁静。
“你真的很特别。”他动了动唇,喃喃地说,“李维坦,你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向导。”
李维坦没有动作,他仍然维持着这种精神上的共振。
然而下一秒,蓝浓·卡特突如起来的拥抱几乎把他吓呆了。
哨兵扣住了他的肩背,毛茸茸的头埋在他的颈窝里,他能感受到自己突出的肩峰撞着对方的胸膛。
他脸上的表情像被泼了水的画板一样瞬间褪去颜色,他的身体像石膏一样僵硬——如果李维坦·李曾经和任何一个人建立过亲密的联系,或者曾经有任何一个人真诚地拥抱过他,他都会发现这个表示感谢的普通礼节甚至根本称不上紧密。
蓝浓炽热的呼吸火焰似的灼烧着,就在石膏要化成粉末的那一瞬,年轻的哨兵忽然歪着头倒回了椅子上。
李维坦过了很久才恢复的呼吸,他没有看蓝浓,只是继续将精神丝轻柔地伸向他。
然后他发现,蓝浓·卡特像婴儿一样,香甜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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