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style="font-size:16px">两周做出三套纹路考究设计感强的欧洲服饰是件蛮困难的事儿,尤其是整个服装厂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帝政长裙的裁剪方式和熨烫风格。
厂长十分善解人意地开口,“小孟,是这样,我一会儿下去给你安排几个趁手的女工,那些重复的杂活都交给她们干,提高效率。”
任姐也十分满意地点点头,“样式要求我们剧院的服装老师会来跟你沟通,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来找我。”
孟鹭刚点头说好,就听见厂长得意地说,“小孟妈妈以前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穿的衣服都是专门有人来量体裁的,她从小就接触这些,也常常去看那些上流戏剧,这么着下来,才对这些华丽服饰这么了解。现在厂里能做演出服的就她和小姜两个人,不过小姜坐月子去了,有段时间回不来......”
“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孟鹭打断了厂长的话,在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诧异目光里,退出了厂长办公室,关上了门。
临出门时她貌似听到了厂长碍于面子的小声解释,带着一点不快与埋怨,但孟鹭从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只要技术够硬,实力够强,她就不怕得罪任何人。
走在午后三时的阳光底下,孟鹭觉得头顶滚烫,她偶然地回头望了一眼,发觉曲漫又站回了那扇窗前,目光相接时两人都有一瞬的错愣,然而曲漫马上冲她招了招手,笑的很灿烂,孟鹭却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转身朝车间走去。
原殊停飞之后常带曲漫去他们机场附近玩,那儿有个还不错的舞厅,有时髦的进口金酒,模样标致的调酒小伙,还时不时放香港动作电影和迪斯科舞曲。
原殊队里的那几个小空军听说曲漫来了,撂下飞机就跑了出来,一口一个嫂子的叫,曲漫对他们笑一声,眨眨眼,那空军班子久经训练的钢筋铁腿都要颤两颤。
等那帮人稳住双腿后便开始声势浩大地找纸——能写字的那种,最后寒酸地翻开飞行服的防水内衬,讪笑说能不能签名给签这儿。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还有人回忆说原队那天真叫一个烽火戏诸侯,为博佳人笑,现在苦哈哈给我们当地勤修飞机呢。
本来原殊看着曲漫被那帮饿虎扑食的小空军围起来签名就心生不爽,这下好了,他立马抬起穿着皮靴军裤的大腿,一脚踹在那言多必失的小空军屁股蛋子上,说一百个俯卧撑加蛙跳,现在,立刻,马上。
曲漫倚抬头看一眼他恼火的表情,脸边扶着墨水笔笑个不停。
在这厮挥汗如雨的同时,另一个模样清秀的小空军腼腆地问,大队长,你是怎么追到嫂子的啊。
语音落下,顿时传来好几声应和,是啊是啊,怎么追的。
原殊笑得高深莫测,他看了曲漫一眼,那人也抬起头望着他,眼波盈盈。
“好好说。”曲漫撒娇似的命令他。
原殊清了清嗓子,脸颊微红,他像报军令那样说道,“第一,要爱看戏,一个月内,总要去个三五次话剧院。女人都喜欢有学识懂艺术的,你们这群兵痞子,太磕碜,不去看戏,也总要花时间读读莎士比亚。”
小空军们都有所收获似的点点头。
“第二,要有耐心,别一上来就要跟人家建立关系,没有女人会喜欢速战速决的男人......”小空军们刚要笑,原殊又补充道,“哦,除了咱们的作战官,芸姐。”
说完,原殊突然指着一个刺头小空军说,“诶,你演习报告还没写吧,滚回去写。”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那人嚎了一声,冲原殊敬了个军礼,退下了。
原殊继续,“等她在后台化妆卸妆的时候,你要学会不打扰她,但要让她知道你的存在,你可以给她念情诗,记住,聂鲁达是首选,其次才是拜伦和博尔赫斯。”
“第三嘛。”原殊笑了笑,“要会开飞机......”
小空军们开始激动了,这个行啊,这个我们都会。
原殊却意味深长地摇摇头道,“光会开不行,还得......”
曲漫自然地接上,“还得长得帅。”
语音刚落,一众小空军们便哭丧起脸,说,大队长,敢情我们啥也不是呗。
这时有个小空军跑来,站定后跺脚,敬了个军礼,嬉皮笑脸地说,大队长,有个人说是你弟弟,跑机场来了,还说家里没人,钥匙丢了,等你一起回去呢。
原殊愣了一下,不敢相信地问道,“你说谁?”
小空军回忆了一下,说,“就是高高瘦瘦的一个男的,挺斯文,跟大队长你还长得蛮像的,倍儿标致,但看着年轻一点儿,哦,我走的时候他正坐你办公室看洋文报纸呢。”
“妈的,原樾这小子终于肯从美国回来了。”原殊兴奋地嘟囔了一句,然后看向曲漫,迫不及待地拉起她的手,“走,我带你去见见我的赔钱弟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原殊踩着牛筋底的黑色高筒皮靴在舞厅里奔跑起来,曲漫的丝绸红裙在空中荡漾出动人的弧度,原殊忍不住回头看她,只听见她轻轻地说,好呀,好呀。
厂长第二天当真给孟鹭分派了七八个女工帮忙,虽然大家都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但在流水线里干起活手脚还是麻利的,没几天面料就选裁好了,但碍于孟鹭和剧团沟通花纹和裁边花了好几天时间,等三件衣服制版陆续完成,准备排料裁剪的时候,就只剩下三四天了。
这时候孟鹭发现了问题,这些女工过手的面料都没有做过水洗处理,也就是没有测试它会不会缩水和褪色,孟鹭问起来,她们却无所谓地说,这些就是演出服,穿完了就闲置了,谁还会反复水洗呢。
孟鹭沉默半晌,然后一把夺过了其中一个女工正在裁剪领口的样衣,抽出的样衣带落了桌角几枚瓜子花生的果壳皮,稀稀散散地落在地上。女工们惊呼了一声,带着埋怨与不解,等看清地上掉落的东西时,神情才开始变得尴尬与心虚。
“不用弄了,你们走吧。”孟鹭的语气十分生硬。
她背对着她们,故意没去看她们脸上的表情,而是漠然地盯着手中的衣服,几秒后,她听到了耳边几声阴阳怪气的嘲讽,然后是远去的脚步声,最后独立的车间里安静了。
孟鹭没多耽误时间,她分别剪下了三件衣服的一小块面料进行了预缩处理,好在这批面料都处在正常的缩水率区间。几个小时过去了,她终于直起腰,坐在车间的板凳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朝窗外望去,一轮清泠的玄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高高地悬挂在厂房的夜空里,这让她莫名地想起了她母亲。
那年土改后母亲家里的所有财产和土地都被没收了,一朝从阔小姐变成了农民,荣华了小半生,她接受不了这样的变故,于是在孟鹭小时候抛下了她和她同样沦为农民的父亲,跟着一个知识分子跑了,后来赶上特殊时期,只因那个知识分子写了几篇有关苏修的学术论文,探讨了社会帝国主义的发源与走向,便遭到了学生的举报与红卫兵的批斗,彼时那个年轻的男人受不了这样的屈辱,在离开学校的第二天就挂着屋梁上吊了,母亲因此受到不少牵连,她不敢回家,一是没脸,二怕年纪尚小的孟鹭受到她的影响,据说后来横死在街头,父亲去找,却连尸体都没找到。
母亲拎着重重的行李抛下她离开的那天,天上就挂着这样一轮明亮的玄月,这么多年来,她的面容早已在孟鹭眼前变得模糊、且愈发陌生了。
此时此刻,她的脑海中只有她沉默寡言的父亲,那张沟壑的脸,随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理想主义在这个世界上接二连三地消亡,他开始衰老,在日渐的衰老中,他踏实本分地扮演着一个农民。
把女工们赶走之后,孟鹭只能加快进度,她连着通了两天宵,终于把最后一件衣服的裙尾裁剪完了,之后就只剩下熨烫的工作。这时已经是第三天的中午了,她叹了一口气,看着不住发抖的指尖,想着终于可以歇一会儿了。
闷热的午后总是会让人变得懒惰和嗜睡,这时孟鹭才切实的感觉到疲累,像突然一下子被抽干了精气儿似的,她趴在缝纫机桌上,不过几秒就睡着了。
期间她睡的不太舒服,太阳光从开着一个缝的顶窗里照了进来,垂直地落在人脸上,暖烘烘的,她觉得刺眼,觉得燥热,便不自觉地拧起了眉头。
不一会儿,大概是飘来了云,太阳光被挡住了,眼前落下一片阴影,孟鹭舒展开眉头,惬意地在胳膊上蹭了蹭脑袋,同一时间,身边似乎传来了女人轻快的笑声,孟鹭睫毛动了动,还是没能睁开眼。
孟鹭睡醒的时候大概已经下午三四点了,她睁开眼,看见面前站有一人,背对着她,肩膀在有规律地微微晃动,然后她看到了那人手里摇着的蒲扇,孟鹭猛的坐起来,曲漫转过身来,弯起了眼睛。
“你醒啦?”
孟鹭的喉咙有些干涩,“你......你怎么在这儿?”
“你说我怎么在这。”
孟鹭想,交货的时间应该是明天才对,她顿了顿,抬起头对上曲漫的目光,那人的墨镜摘了放在桌子一边,眼尾画着细细的眼线,肉粉色的腮红打在颧骨和鼻尖,艳丽的口红还是那样丰满,勾勒出她饱满的唇珠,蜷曲的长发垂落在胸前,落在黑白相间的波点连衣裙上。
孟鹭看到她耳鬓出了不少的汗,几根发丝若有似无地勾连在她的侧脸上,她微微张开着嘴唇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