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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在打量他。毫无疑问,这不是攻击:但谁也不知道它下一刻会不会发起真正的攻击。克里斯现在才真正意识到,如果对方想要杀掉他,甚至根本不用第二秒,轻而易举间就可以劈开他的脑袋。
人鱼甚至根本没有用力,但他的后颈已经被划开了几道血痕,正缓慢地往外淌血。
克里斯一动未动。
他的心跳得厉害,肾上腺素急剧上升,让他头有点飘。半晌,人鱼终于感到无趣,把鱼尾缓缓挪开了,垂在地上。
克里斯终于隐秘地松了一口气。他没去管自己后颈处的伤口:实际上,他现在感到情况有些不妙。他在一只野生动物面前流血了。但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这个:克里斯得继续他这一个月以来艰辛的‘事业’。
“让我看看你的尾巴?”克里斯低声说,“不要这么紧张...不会弄伤你的。我很小心。”
人鱼不置可否。克里斯很轻地往前挪了一挪,对方即刻便发出一声表示威胁的嘶声。
“......”
毫无疑问,他不被允许动作。当然,这其中也包括起身离开。对方仍然在打量他:这种目光落在克里斯身上,是实质性的冷漠观测,几乎让他要打冷战:对方看他就像是在看一只奇怪的昆虫,带着点难以察觉的好奇,但更多是属于天生杀手特有的那种打量,不带感情。
过了僵持的半晌,对方向前俯身了。
克里斯屏住呼吸。人鱼上身魁梧健壮,与人类很相似,立即就给人一种危险压迫感:它很强壮。现在这种打量更加肆无忌惮,从克里斯的头发丝一直往下看,看人类领巾下露出的一点领口,马甲,金闪闪的一截表链--它的视线在表链上停了几秒,立刻被克里斯捕捉到了。
“你喜欢这个?”克里斯轻声细语,慢慢地用手把怀表拿出来,给它展示:这是一只带壳罩的猎用怀表,金面做工精细,刻制繁复花纹,打开时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声,里面的细针正在走动,顿时吸引了人鱼的视线。那张酷似人类的面孔上本来一丝表情也没有,现在眉却微微皱了起来,似乎有点好奇,又有点拿不准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给你,”克里斯揣测着对方的表情,把手平摊开递过去,金链便从修长的指间流泻而下。人鱼似乎思考了一刻,然后用手爪接了过去。
那只手爪类似人类男人的手掌,宽大有力,骨节分明,只是指与指之间生着半透明的蹼,指爪锋利无比。克里斯终于松了口气,开始趁着这个难得机会给人鱼检查伤口。尾部伤口很好的愈合了,外伤基本都好了,骨折也恢复差不多,新的鳞片已经长了出来,冰冷顺滑,整齐坚硬,在光线下折射出幽幽蓝光。鱼尾边缘全生着不规则的三菱骨刺,被小心翼翼避开了,而鱼尾与上半身的连接处,鳞片渐渐变得碎细,颜色也逐渐变淡,层层叠叠覆盖在耻骨处,向上蔓延至腹股沟。
他似乎没见到一个重要的器官。克里斯忍不住好奇,多看了几眼:莫非人鱼这个种族是无性别的吗?
也许是他动手动脚时间太久,人鱼在他上方威胁似‘嗬’了一声,仍在蓄力的鱼尾不耐烦地动了动。
“好吧,好吧...”
克里斯有点心虚,轻轻把鱼尾从他膝头拿开,但现在人鱼的注意力还不在克里斯身上:它正在笨拙摆弄着金表,想把表重新打开,但显然失败了很多次,在纯金表壳上留下很多划痕。
克里斯试图教教它:“你看这边有一个...把它按下去,就打开了...你看就像这样。“
不知不觉他已经离对方很近了。低声说话间,青年鼻息拂到人鱼的胸膛,让它不由得轻微抖了抖。
下一刻只听一声‘哒’的轻响。金表的壳罩被打开了,人鱼却没有看其中走动的指针:它的目光已经从表上慢慢移到了青年的脸上。
克里斯今年二十二岁,是一个还很年轻的人类。他有一头齐肩的金发,此时没有用发带束起来,只被随意地别在了耳后,随着低头而垂下几缕发丝来;鼻梁很高,眉骨与眼眶连成赏心悦目的流畅线条;眼眶下有一道深深的纹路,让他看上去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温柔感。似乎是感觉到了对方不同寻常的注视,克里斯把眼帘抬了起来–他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几乎文质彬彬,那双蓝绿色的眼睛优雅又温柔,是只有人类才会有的那种眼神。
克里斯的一缕发丝被勾了起来。似乎是被他的发色吸引,它靠得更近了,那缕亚麻金的发丝被松松在人鱼指间勾住,在锋利指爪间竟然没有被斩断。
克里斯不太敢动。他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一点危险,而就在下一刻,一阵大力猛地推倒了他:一瞬间天旋地转!
“……!”
克里斯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人鱼压在了身下。人鱼用强壮的手臂支撑着身体,克里斯甚至能感觉到它的鼻息–他被完全笼罩在下方,在一片恐怖的黑暗阴影里。
心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了起来:那双金色的瞳正在死死盯着他,克里斯甚至能从对方眼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 ' ')('太近了,实在太近了。
激烈心跳之中,克里斯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人鱼把头凑到了青年的脖颈旁,深深嗅了一口气。湿淋淋银发随之垂到克里斯胸前,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混合着鲜血和海水的潮湿味道:与此之外,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是,是什么?
似乎是小苍兰。这个荒唐的念头跃进了克里斯的脑海里,让他立刻在紧张中想到今早在花园边发现的一丛白色花束,还有淡淡的柠檬香,草香兰荚籽,下午茶时候的奶油饼干……
就在克里斯胡思乱想之际,人鱼的头已经离开了他脆弱的脖颈,在他的胸膛上方,心脏的所在之处停下来,然后慢慢低下去,侧着头,似乎在听他的心跳声。
砰,砰砰砰,砰砰砰。
一个世纪都没有这么漫长过。克里斯脑海一片空白,心脏却在胸腔里痉挛般激烈跳动着,似乎要跳出来似的,他自己甚至都能听见响声--本能极度的恐惧让血液上涌,从健康心脏的一起一搏里被泵出来,头像要炸了般的疼–
接下来克里斯被自己呛着了。他一时间激烈咳嗽起来--人鱼被惊了一下,立刻离开了他的前胸,抬起头来:克里斯被自己呛得脸色通红,微侧过身去连声咳嗽,喘气都困难:“咳咳...咳,咳咳咳...!"
人鱼眉间皱了起来。它再次打量人类,目光检测般寻找着伤口,似乎是认为对方受伤了。它的目光停留在了克里斯的后颈:那里有几个狭小细长的伤口,是之前被尾鳍刺挨破的,因为对方咳嗽的动作而再次开裂,微微渗出一点血珠来。
一阵刺痛传来。克里斯感到他的血液瞬间凝固了:人鱼低头,舔去了那颗血珠。
它尖锐的獠牙上也沾了血。
接着,人鱼立起上身,韧性有力的鱼尾只一摆,就一跃而入水中。
克里斯脱力地瘫在地上,捂住自己的后颈,用一侧手臂把自己撑起来:人鱼已经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水池里。
俗话说得好,没有冒险,就不会有收获。从那天起,克里斯就拆掉了水池旁边的铁丝网:他看得出来,人鱼只是懒得去破坏罢了。它在一天天地恢复,力量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而增强:如果它愿意,它的利爪能轻易撕碎这些脆弱的铁网。
克里斯冒了这一个险。既然对方能轻易杀死他,但又没有动手……那么他不妨试试更进一步,丢掉防备,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
今天他带了一个小玩意儿来哄鱼开心:克里斯发现对方喜欢一些金闪闪的东西,于是今天就带了一只鼻烟小方盒来:烟盒盛放在皮革小袋里,粉红翠绿玛瑙镶嵌花边,贝母层叠金珐琅,盒面上是精细描绘的彩色圣子天使图。
人鱼似乎认出了盒面镶嵌的珍珠。它用爪指摩挲了一下圆滑的珠面,抬眼来看克里斯,似乎说的是:这个东西我认识。
“珍珠。”克里斯笑了一下,人鱼看着他。
他没指望对方会回答他:实际上,克里斯发现人鱼似乎能理解人类语言,但它的喉管发音器官似乎和人类不一样,也不常发出人类惯用的声音–或者说,它不屑于学习人类的语言。但克里斯很希望能听见对方开口说话:他很好奇,总觉得这是件了不得的事情,不由得会想对方第一次说话会说些什么。
克里斯神游期间,人鱼已经把鼻烟盒摆弄打开了,虽然动作笨拙地弄掉了好几颗珍珠,但这次比上次快许多。烟盒里盛放着昂贵的上好细烟末,密封在盒内,没有受潮,很新鲜。人鱼被这种气味刺激得皱起了眉,但还是微微低下头,谨慎地去嗅闻,一不留神打了一个喷嚏,把烟盒里的烟末抖了一身。
“啊,这个…这个不能吃。”
克里斯忍住笑–后者把鼻烟盒触电般被扔了出去,朝他恼怒龇牙,背上的鳍刺都竖起来了。
“好了好了…我错了…我错了,别生气好吗?”
人鱼似乎不想理他,同时又忍不住被人类青年吸引:那双金色的竖瞳暗地里还在看他,似乎很不情愿似的,搁在水池边的手臂却没有挪走;修长有力的鱼尾潜在水池里,偶尔一摆动,水池便起了一点波澜涟漪。
“嘿,”克里斯试图重新吸引它,“嘿,小家伙…让我看看你脖子上的伤口好吗?”
他说的是人鱼脖颈下方,锁骨处的两个伤口。当初在船上的时候,船员惧怕它的暴躁攻击,在它锁骨处硬生生锁了一条生锈了的铁链,克里斯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把这个伤口给处理好。但他还是有点担忧:毕竟是伤在要害处,如果发炎或者感染,那可就麻烦了。
克里斯比划了一下,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又对着人鱼伸出手:后者眼神跳跃了一下,目光在人类修长的脖颈上停留了几秒–又停留了几秒。克里斯今天打了领巾,喉结随着说话微微颤动,上下微滑,脖颈修长,是一个很脆弱的要害处–实际上太脆弱了,它根本不用多少力气就能轻易将之扭断。
它也扭断过很多次。同族的,异族的;人鱼的,人类的。颈椎骨的断口血淋淋,往
', ' ')('外喷血,头颅被扯成两半,淅淅沥沥往下滴血。
这个胆大的人类此时把身俯了下来,离它更近了--他好像不知道这样近的距离意味着什么。他的性命此时已经不受他的掌控,已经是属于它的了。
人类的声音很温和,是它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和语调……它模糊地想起某一个夜晚中的一轮弦月,月光如同薄雾,笼罩着黑色的海水。
“让我看看好吗?不会弄伤你的。…我有些担心。”
人鱼脸上看不出来有什么感情。它的面孔虽然近似人类,但很少有表情流露:最多也不过是呲牙,或者暴怒的恐吓。但现在……它从水面又浮上来一些,上身出了水面,水珠顺着胸肌往下滑,隐没在隆起的腹肌上。
这似乎是允许的意思。人类更向前勉力靠了一些,手伸过来了,轻轻搭在它的脖颈下方一点……它能感觉到人类的心跳加快了。那是一颗很健康的心脏,它已经记住了他心跳的声音,不会再忘记。他的呼吸也急促了起来,但这完全没必要…它现在还不打算杀掉这个人类。
未束好的金发从耳后垂落下来,但克里斯完全没心思去管–他此时很难不感到紧张。他离对方很近,而且又是在这么重要的脖颈要害处;如果他有一个动作让对方感觉到了威胁,下一刻很有可能就会丢了命。
克里斯轻轻呼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扒开人鱼锁骨处贯穿伤上层叠的不规则薄膜,用沾了酒精的纱布给缝线处消毒。
酒精的刺激让他手下的肌肉紧张起伏起来。人鱼嘶声威胁了一声,喉管颤动,但没有接下来一步的动作。
“嘿,嘿,放松些。不疼的。”克里斯轻声安抚道,利落地给十字缝合的伤口消毒。人鱼恢复得很好,没有发炎,就是缝线边沿有些红肿。
“你应该能把鱼肠线吸收掉,”克里斯对它说,把用完的纱布仔细包好,放进口袋里,“看样子我们不用拆线了。”
当他准备起身的时候,人鱼突然往前靠了过来--有力鱼尾在水下支撑着,让它强壮的上身比克里斯还要高出一头。
克里斯吃了一惊:那只冰凉的手爪搭上了他的脖颈。
很快另外一只手爪也搭了上来。人鱼的体温很低,蹼爪上覆盖着鳞片,触感很粗糙,湿滑冰凉的,让青年顿时打了一个冷战。
接着人鱼把他的下颌掰过来,似乎在研究:看上去它把克里斯之前的请求当成了互相查看的提议,现在克里斯完成了他的步骤,接下来就轮到它了。
克里斯浑身僵硬,任由对方动手动脚:人鱼又把他的下颌掰过去,那只手爪顺着青年的下颌线慢慢往上,摸过他的唇角,高挺的鼻骨,然后是眼眶,那手法似乎真的在研究。克里斯不太敢动:鳞片剐得有些痛,一不小心就在他眼尾留下了一道细小的伤口,很慢地往外渗出血来。
克里斯顿时轻声‘嘶’了一声。人鱼似乎有点惊讶,于是把手收了回去,脸上带着一种不理解发生了什么的表情看他。
人类青年用手擦了擦眼尾,那处细嫩皮肤于是更红了,很是可怜。
它嗅到了血的味道:是他的血。但它有些不解:伤口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它用的力度已经很轻了,比海葵用触手轻抚小丑鱼还要轻;但还是出现了血的味道。它知道人类是很脆弱的,但没有想到,竟然会到这种程度。
“检查完了?”克里斯把手放下来,“还看吗?”
他反应过来刚发生了什么,心里觉得有点好笑:人鱼只看了他一眼,又无声无息地潜入了池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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