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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水。
铺天盖地,咸苦的海水。
刺眼的闪电猛地劈下,照亮一片漆黑而狂怒的海。
尖叫声。帆船甲板裂开的撕裂声。暴风骤雨的呼啸声。呼啸的风卷起远处的巨大波涛升腾而来,闪电撕开阴沉的天幕。恐怖的暴雨之中,海水淹没了他。无边无际,没有一块儿浮木,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借力点,什么都没有。
在汹涌的波涛里少年仍然在挣扎,但已经快没有了力气。从船上掉落下来的人们四散在海水里,徒劳而疯狂地挥动着四肢,全都寄希望于抓到些什么,很快就被巨浪卷走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和求救声很快淹没在暴雨里,接着又是一声船板破裂的巨响传来,只见半个船身已经斜斜地往下沉入了海水中。
海水从每一个方向灌进口鼻,带来强烈的窒息感。猛烈的撞击感冲击着耳膜,所有的人都在死亡线上无助地挣扎着。心脏被压迫,带来不可阻挡的沉重感;已经变得麻木的知觉被冰冷所吞噬,逐渐像光一样溃散消失...
他要死了。
这个念头浮现了出来,像是一个往上慢慢漂浮的泡沫。一切似乎都变得很慢,连视线也变得模糊。这具身体似乎已经不再属于他,就连手脚末端的刺痛痉挛或者是麻木也在渐渐消失;一切都漂浮了起来,像泡沫一样缓缓往上,比一个无罪的灵魂还要轻,只有海水将他往下带去。
兰瑟知道他不想死。但很多不想死的人都死去了,他和那些人也没有什么分别。他在这一生中有没有什么遗憾,有没有什么还未做完的事?
将死之人都会这样回忆。当他们短暂的一生如同走马观花般一晃而过,在那些麻木并且逐渐失去神采的一双双眼睛里,他们会想起来一些什么。但兰瑟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只有一个念头,一个唯一的,绝望的念头,如此清晰,鲜明,让他的灵魂都无法彻底安息。
他不想死。
他想活。他想活下来,什么样都好。他要活下去,他一定要活下去。
......
骤然收聚的瞳孔猛然刺痛起来。好几口水被少年吐了出来,随着他剧烈的干呕动作打湿了前胸。他的整张面孔上都是湿淋淋一片,狼狈的金发糊了一脸,涕泪交加。在起伏的波涛间,他一边干呕,一边无法自控地发颤。
他还活着。泪水模糊的视线中,少年朦胧地意识到这个事实。
他还活着。
什么东西在发着抖紧紧地抱着他。也是这个东西,在刚刚的海水中将他往上猛地拉了一把。对方的力气很大很大,他当时死命地抓住了对方,不让那只手臂离开哪怕一点。他要活下去。无论是恶魔,天使,怪物,甚至是撒旦本人将他拉上来,他都绝对不会放手。
他内心的呼告得到了回应。比起兰瑟,对方似乎更加害怕,他比少年还要发抖得厉害。
海水非常冰冷。之后的事情兰瑟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他漂浮在一块木板上,最后被一艘商船救了上去。兰瑟没有告诉他们自己是谁,也没有告诉任何人那段离奇的经历:他大概是在临死前产生了臆想,要么就是他确实用灵魂召唤来了恶魔。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兰瑟都很确定,这是足够让其他人把他扔进疯人院里的好理由。
他在船上待了几个月。他的运气很好,那艘船缺一些苦力,并且正好要驶回英国。在终于到达了陆地上的那一天,兰瑟忍住了自己想要立刻回到家中的冲动。他的家人会欢迎他吗?不出意外,船只遇难的消息一定已经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他现在衣衫褴褛,这幅样子只会让他的母亲受惊。
他们会如何对待他呢。当初离开这篇故土,所有人都希望他不要再回来。现在,那艘船上所有的人,大概都已经遇难了,他是唯一的生还者。
省去了愚蠢的事先通知,少年在一个夜晚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他的家中。他在之前用自己从船上挣来的钱买了一只帽子,所以其他人不至于立刻就认出他。他告诉那些怀疑惊讶甚至感到恐慌的佣人们发生了什么,并且让他们去通知他的母亲。
家宅中只有卡特夫人一个人。她的长子和她的丈夫都不在身边,但这已经成为一种常态了。莎莉丝特因为偏头痛而服用了一些加量的安眠酒,兰瑟一直等到了第二天的早晨。
由于不知道什么原因,莎莉丝特拒绝见他。她认为他是一个鬼魂,并且为此情绪激动地哭了起来。很快,几通紧急的电话打到了戴威那里。他当时正在和俱乐部里几个体面的上流人士洽谈有关议会的一些事,因此对这种不体面的事情感到格外不快。
“让人把他赶走,”优秀并且忙碌的青年对着话筒不耐烦地说,“母亲,不需要为这种无聊的事情烦扰我。”
他坚信这是什么骗局,或者是商业敌手给他设下的圈套。对他来说,他的弟弟一向毫无存在感。一个好好活着的兰瑟要比一个已经安息的兰瑟要麻烦得多。兰瑟,当然没有办法为自己辩驳。不认识他的仆人们将他赶出门去,他在家门口停留了一个星期。在这之后他的大哥终于抽空来处理了这件事,于是见上了他
', ' ')('一面。
对戴威来说,多月后的第一次兄弟见面是充满震惊的。他是个性格冷漠的人,但也不至于对这种事情也能无动于衷。在兰瑟的葬礼上,戴维确实为他年轻的弟弟感到了一点同情,并且向上帝祈祷他的灵魂能够安息。当然,那也有可能是在葬礼的氛围下被无意识影响的结果。
在那场还像模像样的葬礼上,在场的人都对这位年轻死去的少年人感到了一些同情。虽然他一直不受重视,可有可无,但也能让人们落下几滴廉价的同情泪水。但现在兰瑟就这样突兀地直接出现了,让他们没有一点点的心理准备。
这未免让人有些尴尬。在短暂的惊讶和略显尴尬的几天过后,戴威决定兰瑟不能再留在英国。
这是一项虽然简单却也十分令人心烦的事务。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兰瑟还活着的消息。他的弟弟得罪了太重要的人,戴威不愿意承担这种负担。
“我已经给你买好了船票。”戴威说,蓝绿色的眼睛和兰瑟很相似,但非常冷漠。
“我的弟弟已经死了。他在几个月前的船难事故中淹死了,我很遗憾。”
在离开之前,兰瑟坚持要见他的母亲一面。莎莉丝特的情绪一直都不太稳定,她的偏头痛越来越厉害了。但兰瑟认为她应该会想见到他;但也许他也没有那么确定。他从早上等到了下午,终于被允许探望他的母亲。
莎莉丝特从来都不喜欢他。他是一个多余的孩子,一个累赘。自从这个孩子小时候开始,莎莉丝特就确信自己加重的偏头痛与他的吵闹有关。等到兰瑟终于能进到他母亲的卧室里时,他也像是儿时一样,感到心中惶恐起来。
他的母亲倚在床边,手枕着头,正在轻轻低头嗅着一个缓解头痛的精致雕花嗅瓶。莎莉丝特是个外貌美丽,柔弱的女人。她出身于一个高贵古老的家族,但在一代又一代男性继承人的挥霍无度之下,这个家族已经变得衰败下来。最后,她的兄弟们不得不把她下嫁给一个不入流的商人来换取钱财,从此让他们的妹妹被隔离出了上流社交圈。
不幸中的幸运是,她的丈夫确实非常有钱。在婚后的一两年里,一切生活甚至称得上不算太糟糕。但后来老卡特开始做一些非常不体面的事情,这倒是和他的身份地位非常相称。好在她丈夫的那些情妇很少会到这栋宅子里来,那些没见过面的私生子们也从未出现过,这也给了莎莉丝特一些难得的宁静空间。
不可否认的是,她是位非常有气质的女人。这种美丽并没有随着年纪或者时间而消失,就像这间卧房里所有的装饰一样文雅,但非常疏离。
少年觉得自己有些窘迫。他发现自己格格不入,无论是大厅里,还是在这间精致的卧房里。他努力地回想着在这里发生过的一些事,他母亲给他的一些难得的温存:耳畔的偶尔话语,匆匆落在额头上的一个吻。
“母亲。”
少年低低地叫了一声。莎莉丝特把头轻轻抬起来。那双与他如此相像的蓝绿色眼睛里露出伤心,自怨自艾和茫然不解,似乎不能理解他所做的一切。
柔弱的,多愁善感的莎莉丝特。他的母亲养他,就像养着一条勉强还过得去的小狗儿,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只有在心情好的时候才会抱过来,或许再轻柔摸一摸。这种温柔让少年屏息。他生怕自己又会做错什么,但也永远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兰瑟不奢求挽留。但他总固执地想再见他的母亲一面,就像是愚蠢地指望这一面能改变什么似的。但莎莉丝特什么都没有说。兰瑟明白他的母亲对他的不喜,就像是在看精致地毯上一点显眼的污渍,或者是天鹅绒窗帘边缘的一丝脱线。无疑这些都是令人不快而又烦闷的,不能责怪她。那些金褐色的长发优雅绾起,在烛光下显出美丽的光泽;但他的头发却那么暗淡,就像是被秋霜打过的枯败草地。
他和他的母亲道了别。很快,少年就在一个清晨启程了。他随身携带着不多的钱财和行李,还有一些地契。这两艘船去往同一个方向,只不过第一艘船已经沉没,第二艘船正在起航。
在大西洋的另一端,有他父亲几年前买下的一些土地和庄园。少年立在船头的甲板上,独自望进眼前一望无际的海水里。
海风吹起他的金发。“我会为你祈祷的,”莎莉丝特对他这样说,“不要忘记上帝。”
克里斯多夫,代表基督的信差,上帝的仆人。这是他的母亲送给他最后的东西,一个新的名字。兰瑟已经死了,他找不到的骸骨在深海里沉睡,唯独留下衣袍在棺材里安息。
他现在是克里斯多夫,卡特夫妇从小送往外地的第三子,将会在遥远的地方中度过剩下的一生。兰瑟想到一些事情;他想到儿时空荡荡的草坪,偌大的房间,盖满白布的一些高大家具;他的兄长偶尔会看见他,于是开始斥责。他让他的母亲又头痛发作了,仆人们这样说。他想起来自己踮起脚尖走下楼梯的感觉,偷偷从厨房拿走一些饼干,蹲坐在没有人的小隔间里静悄悄地吃下去。一些模糊的娇笑声传来,是他的父亲正在和情妇调情,有的时候还会撞见女仆匆匆
', ' ')('整理好下摆,从某个房间里出来。
波浪起伏的海面上,克里斯转身回到了船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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