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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煤油灯亮起微弱的光。它被拎在一个人的手里,并且随着他一步一步走下阶梯的步伐而摇晃着,发出撞碰的声音。两侧石墙巨大,往下延伸的阶梯是由冰冷的石头一块一块砌成的,十分狭窄,只能容纳两至三人勉强共排而行,通向下方深不可测的黑暗。
煤油灯只能勉强照亮两步远的地方。往下看,是一片无边无际,无法驱散的广阔黑暗。这下面到底通往什么?
他必须弄清楚这个地下室里到底有什么。从他人那里听到的传言克里斯一概不信,他更倾向于相信这是一个设给他的局,一个阴谋--至于怪物,哈!他看上去有那么易于掌控,易于欺骗吗?
少年咬紧牙关,试图强行压下自己心中不断升起的恐惧。然后他发现自己提着灯的手正在轻微颤抖,指尖用力到泛白,连整盏灯都随着他的动作而发出撞碰时的细微声音来。
“**...!"
少年低声骂了自己一声,又是暗怒,又是给自己壮胆。也许是不被肯定的次数太多,让他在成长的过程中,出于保护自我的缘故而变得强硬和狭隘:对自己的感情强硬,对自己的缺陷狭隘。他从不允许自己胆怯或者退缩,下意识就对那些正常的害怕感到厌恶至极,从而狠狠地责骂起自己来。
在这种时候,一个理智而自信的人也许会斟酌考虑接下来的行动,不会将这种在外界压力下本能的生理恐惧当成什么令人难堪的东西;但对克里斯来说,这种恐惧反而激怒了他自己。
一种强烈的怒火烧红了少年的两侧苍白面颊。这种失态并没有美化他的面孔,反而病态了;两颗玻璃珠一样的绿色眼睛中瞳孔缩得很小,像是黑暗中不似人的什么东西。
“我不害怕...”他喘息着,像是在对自己嘶嘶耳语,“我不害怕。”
少年死死咬住了下颌。他咬得那么紧,偶尔肌肉的抽动都清晰可见,勾勒出线条。他的侧面看上去有些神经质,时不时颤抖一下,但接着又被咬住了。
他继续往下走。但这条向下的通道似乎没有尽头!他走了多久?黑暗,只有身侧的黑暗!
‘啪嗒’一声,一些小石块随着动作往下掉落。克里斯猛地一惊--正下方的那一阶石梯向下骤然塌了下去!!
少年立刻伸手试图抓住墙壁,煤油灯却一下子脱了手。‘噼里啪啦’巨响之中,那盏灯顺着阶梯一路往下,整个狭长的通道被照得明明暗暗,石块不断往下滑,几乎就像是一次小型的塌方。在混乱之中少年一阶一阶地往下滚去,坚硬的石阶打破了他的额头。
煤油灯坠入了什么东西中,发出沉重的‘扑通’一声,往下沉去。接着,从石阶上滚下来的少年携卷着大大小小的碎石块直接砸到了水中。
他像是一块石头那样往下坠去。
咚,咚。
那是胸腔中心脏跳动的声音。一个没有坠过海的人,是永远都无法体会到这种沉重的声音的。坠过海的人,也难以描绘出那种声音千分之一的真实--痛苦的声调,颤抖的描述,远远不够,远远都不够--
它是一种意识。这是一种意识到自己即将死亡的声音;这种声音的本身并不刺耳,但却是世界上任何一种语言都无法准确传达出的恐怖。咚,咚。
死亡是他的海水。羊水孕育了生命;在羊水之中能够呼吸的婴儿,长大后一辈子都想要重回那个地方:昏暗,光线朦胧,明明暗暗。半透明的胚胎悬浮着,小手小脚。然后他长大,开始变得强壮,让生命化成无数条细细的血管和内脏,直到被分娩。于是羊水在此时退去,像是安静往后露出他赤裸身躯的巨大潮汐,像是海水重新归回黑暗里。
这样的海水中曾经生长出他的生命。他幼小的心脏在半透明的胸腔中微弱地跳动着,逐渐被血管和筋膜缠绕,变得有力,像是一面牛皮的鼓;而此时这种鼓点在向下坠去的少年耳膜中沉闷地响起。
【...!】
一念就是漫长一瞬。扩散开的瞳孔在少年蓝绿色虹膜中骤然收拢,映出昏暗的橘光。那盏煤油灯在水中缓缓下沉,在上方明明暗暗,气泡在丝丝缕缕的血雾往上浮去。
血模糊了视线。少年看见了什么东西。那个模糊的影子,是一个人,还是一条巨大的鱼?
耳边的鼓点逐渐消失。一种更为清晰遥远的声音从水中传入了克里斯的耳膜,像是来自鲸鱼深深的鸣叫。少年看到一条巨大的纱幕,随后才发现那是一条随着水波而拂动的柔软长鳍。
水中反映出迷离的银色亮光。这些亮光像是坠落的星星一样落进了少年暗绿色的眼睛里;鳞片上的光线恍若磷火一般照耀着他,如同暗沉天幕中无数的星光。
他只知道自己之前一定也见过这些温柔的星星--它们苍白,痛苦,如溺水之人死去的掌心。那些鳞片化作的星星时明时暗,在深邃的黑暗中映出幽幽的蓝光,像一个最最轻盈的梦境。
“——————————!!!”
水面被猛地打破了。冰凉的水顺着面颊不断往下流,让少年睁不开
', ' ')('眼睛。透湿的金发贴在脑后,全部打湿,他浑身上下都无比发冷。
少年还未睁眼就已呛咳起来。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发出窒息后拼命吸气的声音,像是自己再也没有下一次呼吸的机会那样;实际上这种声音十分恐怖,伴随着疯狂的呛咳,以及一阵又一阵不由自主的痉挛;人鱼坚实的肩膀被他用泛白的指尖紧紧抓着,像所有的溺水人死命抓住他们的浮木那样,简直恨不得把对方掐死。
“你救过我,”他说,整个人都发起抖来,哆嗦着,在止不住的痛苦呛咳中硬是挤出几个字,“你救过我!”
溺水让少年双颊上一点血色也无。但与对方相比起来,这种缺乏血色却算不了什么:在他面前的那张面孔惨白到了一种异常的程度,第一眼就能让人清清楚楚认出这种不属于阳光下活物的诡异特征。看到它的人也许会立刻惊恐地联想到佝偻的吸血鬼,吃尸体的缓慢怪物,在阴森森的坟墓泥土里才能找到的白色蠕虫...这种苍白近乎青色,像是贵妇人用了过多的铅粉,更加凸显出来细细的蓝色血管。
除此之外,这个生物的外表上还有许多属于恶魔的特征。它有獠牙,生着鳞片--甚至在脖颈上也有,尖尖的耳翼连着半透明的扇鳍,边缘往外延伸骨刺。它的鼻梁十分高挺,眉骨凸出,眼窝深陷,将狭长的双眼完全匿在黑暗里。而它的唇--形状姣好,边缘略薄,但两侧却生出尖利向下的獠牙。
但这些和剩下这个特征比起来,全都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这个生物--它拥有人类的胸膛,手臂,甚至是面孔--然而下半身却长着一条巨大的鱼尾。年轻的克里斯在他目前为止的一生中都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东西--一条肌肉结实,被层层叠叠的黑色鳞片覆盖,巨大无比,生着骨刺,侧鳍和臀带的尾巴;他的一条小腿和臀部都完全地陷入了这些由肌肉和鳞片组成的蛇腹里,那些鳞片相当有力地紧紧贴着他;实际上这已经太紧了一些,再用一点力气几乎就能绞断他的胫骨。
过量的呼吸让少年的头脑发晕。地牢里原来是这种地方,他掉进了海里--谁把他救了起来?他认得这个;如果是第一次--上一次--他还能认为是一场梦魇和幻觉,那么这一次绝对不是--绝对不是--
他的脑袋中嗡嗡作响;有人用手臂环抱住他,抱得好紧,他甚至听到对方似乎在粗哑地呜咽;然而缠住他小腿的东西收得太紧了,紧得让他一片空白和嗡嗡不断的懵懂脑海里都开始有了反应,开始运作起来。
少年在滑溜溜的一团中使劲踢蹬着。然而不仅仅是因为刚才的溺水让他消耗了一些力气;对方的力量相当恐怖,他根本使不上劲。
接着,他缓过一些劲儿来,于是很快被惊恐和恐惧所支配而闹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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