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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心被吓得砰砰直跳。但不知道这么的,这一下吓得他有点委屈,像是被人欺负了似的,害怕倒不再占上风了。
他之前从石阶上一路狼狈滚下来,不仅身上刮破了好几处,前额上那个伤口现在还在流血哩。死里逃生的激烈情绪慢慢消失之后,这些被忽视的痛感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他不止伤了一个地方。可能是手臂,但肋骨也有点隐隐作痛。方才溺水间咳嗽太猛,或许是碰到了哪里的伤处;就连他的喉咙也是火辣辣的,鼻腔里酸涩无比,肺中一阵一阵地抽痛。
他前额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了。之前被冷水浸了些,现在又开始往下滴,一直从眼眶往下流,打湿了眼睫毛。少年伸手去擦,不说话,但人鱼却开始急躁起来了。没等少年做出什么反应,水中就突然传来了‘哗啦’的一声。
那只野兽从海中猛地探出结实的上半身来,晶莹水珠颗颗他从苍白的健硕肩头滚下。只是一时之间,人鱼的臂膀就撑到了少年旁边,将他大半个身体都罩进了自己怀里。接着,塞缪尔用一只蹼爪捧住了少年的下颌,低头去舔舐对方前额上的伤口。
人鱼感觉到少年顿时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对方的喘气声急了起来,心也在砰砰跳,像是被突然吓坏了。最开始少年反抗了一下,但很快就发现毫无希望:这只野兽的力气让他一切尝试都显得像个笑话。
他以为对方扑上来,想吃掉他了。野兽都是不能闻见血腥味的...有一瞬间少年只祈望自己的死亡不要那么痛苦。但很快他心跳加速地发现,对方只是轻轻搂着他,抚摸他,舔舐伤口。他的手臂侧面还有一道划口,很快也被处理干净了,慢慢不再流血。接着人鱼用蹼爪摸索他,力道又轻又小心,显然是生怕把他碰坏了。
克里斯极少遇到过这样的对待,几乎有点不知所措地感到茫然起来。他最近一次受伤后照顾他的还是硬邦邦的床板,一些劣质酒和一把塞在枕头下的手枪。而这只野兽在抚摸他。
人鱼用蹼爪探索着。他在之前水里就已经粗粗摸探过,少年没有伤到致命处。但当时太仓促了,克里斯又实在害怕。人鱼开始很快地检查少年的小腿,关节和膝盖,当对方十分轻地摸到他的肋骨时,小克里斯忍不住叫唤了一声,那只野兽立刻停下了动作。少年喘息着,并且开始发抖。接着他在人鱼怀里勉强把自己湿淋淋的上衣脱了下来,过程中牵动了伤处,但这次克里斯忍着没出声。他低头看自己的肋下,那处已经青了一大片,甚至有可能是骨折了。小克里斯对此不抱什么希望:起码自己没有摔断一只手臂,或者折断一条腿。但现在他身上都湿透了,还在发抖,急需取暖--而这里又没有火源。
他因为冷而哆嗦起来。
他身上有一块打火石。火柴打湿了,已经不能用;但好在还有一小块石蜡,可以作为引火的工具。但克里斯现在手指冻得生疼,根本不听使唤。
实在是太冷了。刚刚的惊险过后,寒冷立刻袭来。湿透了的布料贴在他身上,风一吹,更是冻得少年浑身直发抖。这场遭遇已经把他可怜的一点力气用光了,除了疼痛和针刺一样的冷,克里斯什么都感觉不到。
人鱼很快发现了这些。这只野兽很快脱掉了他湿淋淋的裤子,在这个途中少年勉强阻拦了一下,但已经没有了力气。对方没有给他犹豫的时间和机会。然后,那条人鱼把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像是要给他取暖一样,让少年贴着自己赤裸的胸膛。
也许是因为在水中生活的缘故,人鱼身上温度并不高;但也比在被风吹或者浸在水里要好上太多。小克里斯哆嗦着,在对方的怀里缩起来,贴着他,金褐色发梢上还在往下滴水。他的嘴唇已经有点发乌,发着抖,显然是在无比渴望某个房间里温暖燃烧着的壁炉,或者是一个火堆也行。
人鱼把他抱到了一个石洞里。这里也很潮湿,长满苔藓,但是避风。少年紧紧地扒着他;这只野兽身上绷起的肌肉在往下滴着水珠,但已经在热得发烫了。显然,这种生物能调节自己身体的温度。
现在,这只野兽强壮怀里的僵硬身体已经慢慢卸下了力气。少年缩在他的怀里:可怜的年轻人类被打湿透了,冻透了,又累又麻木,但他可没哭————。尽管已经累得精疲力尽,手腕磨破了,发肿起来,身上好几处的伤口都传来阵痛,小腿肌肉又冷得抽筋起来。
过了一会儿,人鱼感到从他的怀里传来一阵小小的颤抖来。少年低着头,把双腿缩了起来,肩膀发抖着。他的脸色很苍白,睫毛上沾着水,面颊凹下去一些,显得很削瘦。
塞缪尔从喉头发出一股低沉而模糊的发颤喉音。他结实的胸膛因此一阵发震,震得克里斯脸颊发麻。接着,少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地摸索自己的脸颊,带着急切,但更加轻柔和小心翼翼。
那只野兽在低头吻他。蹼爪抚在他的后脑,有力地托住了他的身体。对方微微向前倾,少年感受到人鱼胸膛硬邦邦的肌肉对自己轻微挤压,一只苍白的手臂横亘过来,几束肌肉暴凸。一种遏制不住的震动传了过来:对方像是迫切想把自己的身体往
', ' ')('身上贴一样,又骤然抓住了人类的一个手腕。有那么一个瞬间克里斯相信他几乎要粗暴地撕碎自己,或者直接杀掉他似的。但很快,这只野兽意识到自己的力气太大了--他怀里的人痛苦哼哼起来,做出微小的挣扎。
人鱼立刻猛地收回了力气。这只野兽似乎被这种虚弱无力的声音所惊醒了,慢慢从一个混沌的梦里醒来;而这个梦终于不再是梦而已,不再像泡沫,黑暗中绝望,不住咆哮,常常痛苦的低鸣。它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发抖着,温热的,缩起来的小身体,而这具身体正紧紧地靠着自己。
克里斯·安斯艾尔·卡特,或者说是兰瑟·安斯艾尔·卡特,是一个极其渴望活下去的人。他对生命这种原始的渴望是如此让人费解,因为他既不来自一生下来就吃不饱饭的苦难阶级,也并不属于高傲并且目空一切的贵族世家。那种在重重奴役和苦难下所激起的燃烧怒火并不属于他;物质的极度缺乏,或者是完全悲惨暗淡的未来,同样不是他作为一个年幼小孩时的命运。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这个富有商人家庭的小少爷内心强烈的求生欲是十分奇特罕见的了。有些人习惯于享受名利,拥有权力,掌握太多太好的特权,从而实在舍不得接受自己的生命结束的现实。但那些求生欲都与这个少年所拥有的渴望不同;他这种奇怪的渴望如此鲜明,简直就像是一句粗鲁的骂人话;同时又单纯得很,像是孩子所特有的对什么东西急切的渴求,只要一点点就能满足了。
他唯一不肯的就是放弃。他心里憋着一口气,这口气能让他忍,一直忍下去。从他出生起,兰瑟就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他的母亲将丈夫的不忠诚归结给他,认为是这个孩子的出生才招致了丈夫冷漠的忽视。那些母亲郁郁寡欢的夜里这个年幼的孩子一度十分害怕。黑暗中没有人给他留一盏灯,轻轻哄他入睡,告诉他那些噩梦里的可怕怪物不会来找他。
后来兰瑟长大了一些。他学得很快,总是被教导要保持礼仪和安静。那些仆人惯于拿捏人,在他年幼的时候给过小兰瑟很多苦头吃,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渐渐占不到什么便宜了。这个孩子聪明,敏锐,很快掌握了保持安静的诀窍,以及如何让别人也保持安静。只有在他的母亲面前,这个孩子才会偶尔惴惴不安,但有时又会因此变得容易恼怒,性子变得像暗地里咬人的蛇。
不寄希望,忽视,和漠不关心,让这个孩子变得无比固执。但这并不是单纯的冲动和愚蠢。他勉强能忍受很多,也善于做出驯服的样子,但这些都是计算之内的。一旦他得到的无法弥补他所承受的,他就会勃然大怒,并且做出种种不计后果的事情来。
小兰瑟的心里总存有一点渴望。为此,他愿意假装,暂时屈服,被人利用,玩弄和取笑。但如果剥夺了他这唯一的一丝希望,那么他就会变得充满暴怒和愤恨。逼近绝境的蛇也不过如此。身为商人家庭不受宠爱的幺子,在寄宿学校中,他的处境一直称得上非常糟糕。那些寄宿学校并不是单纯的少年学校,大部分都是各地权贵的继承者,虽然都还未成年,但已经隐隐约约形成了一个小社会:强者屈服于更强者,通过折磨弱者来换取认同感。
在新的转学生到来之前,少年一直默默忍受着所有的侮辱和欺凌。在鱼龙混杂的凶险环境里,他如履薄冰地一天一天过下去。这种策略是对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生存了下来,直到有人决定终止他的这种日子。
这一次,就不再像之前一样,仅仅是普通的羞辱了。如果继续忍耐,迫切渴望加入新阵营的少年们会把他弄死,作为献给首领的贡品。转学生的加入让势力更新变换,权力要重新站队;新的领头人急于树立威望,不出所料选了他来开刀。
所以少年立刻做了决断。他的反抗让众人吃惊,在这之后竟然感到害怕。少年付出的代价是立刻被驱出了伦敦,被家族遣送到一个住在海边的远房亲戚那里。在这之后,他再次被打发去往新殖民地,并且在去程的船只上遭遇了风暴,船只整个沉没了。
但就算是他差点被淹死的那个夜晚里,兰瑟也从未为自己的决定而后悔过。
他只是十分不甘心。这种不甘心强行使他痛苦挣扎的年轻心脏拼命跳动,尽管每一次跳动都只带来更加窒息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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