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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克里斯困了,想睡觉,于是把头搁在人鱼背上。过了段时间后,少年像只小猫一样身体一起一伏,挨着他睡着了。
人鱼慢慢把身转过来。他把克里斯揽回来,少年轻轻地打呼噜。
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但这个孩子像是一点都不怕这只野兽似的,在心中隐秘地知道自己不会受到任何来自对方的伤害,于是只要在对方身边,就倍感安全。
然而这种孩子气的信任是有代价的:任何一个谨慎的聪明人都会知道,和动物在一起打交道,一定要时刻保持着心中的警惕。一时受惊的马会无意间踢碎主人的膝盖骨,兴奋过头的狗会不小心撕下主人的一小片耳朵。它们是动物,是孩童一样的生物,作为人,要肩负起不让它们无意间伤害自己的责任,这才是一个合格的主人。
这些警惕必须份量适中,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太多的紧绷无法传递友好,太少的谨慎则会把自己置于潜在的危险中。这些策略和技巧都需要通过经验来小心习得,或者源自于个体谨敏的天性———但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些统统显得太过繁琐和老成,不适合时刻牢记在心中。
少年显然还不想做一个主人。孩子气的残留让他天然地保留着一种能力:信任。
于是人鱼承担起这一部分的责任。从危机四伏的外界,从他自己本身,他要保护好他大胆,勇敢,总是在受伤的爱人。
人鱼把他抱回自己怀里的时候,少年在他胸口满足地动了动。他看上去年纪很小,只露出一点红润面颊,都埋入胸膛之中,像只安静困了的小动物。
于是,这只野兽狂躁的血液也慢慢平静下去。他苍白的面孔逐渐变得不那么狰狞,戾气横生,锋利唇角收起,獠牙也一点点收了起来。
人鱼用手臂揽着他,把下巴搁在克里斯柔软的发顶。他给对方调整了一下位置,让少年在他怀里可以睡得更舒服一点。
然后他低头亲了一口少年的头发,再把对方抱好。人鱼冷漠的躯体像一座最坚实的堡垒,鳞尾层层堆叠滑腻,互相滑动,组成一具巨大的蟒蛇交缠体。
在这具蛇群之上,少年安心地浅睡着。
......
雨终于停了。少年走在泥里,连裤子上都沾满了泥巴。
他正费力把自己从一个小泥潭里给拔出来。连日大雨过后,横七竖八的腐烂圆木随处可见。很久之前,圆木本来用来铺路,供马车行走,长时间后已经废弃。这里的一切都变得和属于他名下的那间宅子一样,无人打理;烂泥和腐烂的断枝中,间或立着几根光秃秃的拴马桩,景象颇为荒凉。
现在,少年正干劲十足地用力往外拔他的脚。他一下子拔不起来,于是用力使劲,过了一会儿停下来直喘气。在这之前少年一直都小心地绕着水洼走,颇为斟酌地看着路,研究着从哪一处下脚,没想到还是踩到了隐藏太好的淤泥陷阱里。
人鱼一向不喜欢走这种路,最开始打算抱着克里斯跳到小溪里去。他知道,顺着那条河一直往下游,就能回他们的宅子里。森林里的小木屋很好,但是太冷,直往里面漏水;那天夜里暴雨过后,整个小屋里都‘滴答’‘滴答’不停。地上本来铺了稻草,半夜里全部都被打湿了,积水都成了深深浅浅的水洼。
这是一个不好的窝。塞缪尔认为这里很不好,应该回到海里。但是,他现在还不能...不能彻底地回到海里。陆地上的力量能制约他,使人鱼在失去理智时还不至于做出什么会让他万分后悔的事情来。
现在天气太冷了。溪水有点凉,克里斯刚刚蹲下来用手试了试,就坚决地表示自己不想体验秋日畅泳。于是,两人开始在森林里跌跌撞撞找回去的路:回到他们孤零零的庄园时,天已经快黑了。
宅子里空荡荡的。克里斯点了根蜡烛,举起来:四周褪了色的墙纸直往下掉,还显现出一点曾经的复古颜色。
曾经的主人一定是一个惯于奢华的人。从许多残留下来的家具装饰中,都可以找出一些昔日欢愉的踪迹:无论是那些样式精美的小雕塑,穹顶的壁画,木门的雕刻球心把手,还是大厅里陈旧的长餐桌,雕花长背椅,甚至是华美坠下的厚厚窗帘。
那些窗帘现在已经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稍微一碰就往下掉灰。尽管旧主人已经消失,但这些破碎不堪的家具忠心耿耿地停留在这里,充当着曾经那些日子最好的见证。落满灰尘的长桌上,那些破旧暗淡的成套瓷具也曾经颜色浓艳,小巧的耳柄还被捏在手里,轻轻一抿;而那螺旋上升的桃木梯上似乎还咿咿呀呀作响,飘渺地传来若有若无的下楼梯声。
在这种古老的宅子里,克里斯总觉得下一刻就会从走廊某处看到一个身影走过似的。摇晃的烛火照在墙上,明暗不定,在身后投下晃动的黑影。这间宅子里上一个主人留下的痕迹实在太多了,多得让他觉得自己比起一个新主人,更像是一个隐秘的闯入者。
潮湿的墙上,布满发霉的黑色霉点。
少年咬着牙让自己往前走。他不害怕这些,我不是懦夫,克里斯咬牙对
', ' ')('自己说,不是胆小鬼...
他偏要往前走。
克里斯深吸一一口气。就在这时,一阵风吹来,呜咽着穿过阁楼上往下的楼梯。有一扇窗户猛地关上了,发出‘砰’的一声响。
“!”
少年的心怦怦直跳。他屏住呼吸,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然而他手里的蜡烛却突然被风吹灭了。顿时,一切都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少年在原地呆了几分钟,一声不吭;然后他慢慢往后退了一小步,再一小步......然后他转身往外快速跑掉了。
“塞斯...塞斯!"
那是他给人鱼起的名字。塞缪尔去捕猎了,刚刚回来就听到自己的小伴侣惊恐万分的声音,紧接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就猛地冲到了他怀里,像只八爪鱼一样手脚并用地紧紧把他抱住了。
少年跳进了他的怀里。
人鱼感到一双小手臂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脖子,脸颊贴在脖颈里喘气。他托住对方的腿,让克里斯能坐在自己的手臂上,牢牢地接住了他。少年紧搂住他的脖子,不断蹭着,像是因为感到害怕一样。
“塞斯...塞斯..."
他听见少年在喃喃含糊着的小声音,接着又感觉到脖子上的手臂又紧了;像是一阵紧随而来的后怕使得对方又更加埋进他的脖颈里,口中不断委屈地念叨着那几个音节。塞,塞斯,塞斯。
那些在叫他的呼唤声,总是能让人鱼像在林中嗅到水源的鹿一样抬起头来。没有什么能阻止他来到呼唤声的身边:从来都没有。他将一律撕碎那些胆敢设下的阻碍,就连重重困境也无法制服他发泄的暴怒。他将化身成为一只真正的野兽,而无人能够掌控,无人能够阻止:
除了一声含糊又稠软的小唤。少年脸颊挨着他,手臂紧紧地抓着他,像是生怕他跑了似的。他因为受惊或者是故作的娇纵而贴着塞缪尔,控诉,摇着他,诉说自己方才受到的好大一番惊吓。
于是这些又让人鱼重回到了那一天的晚上。他的心融化成了湖中的月亮,他抬起头,又低下头。他觉得自己想把少年含在口里,像母豹一样衔着他,幼兽一般轻轻咬着他,让那枚月牙软软而无力地浸在他带倒刺的蓝舌中,用他的尖牙,用那些利齿去疼爱和怜惜他,吃掉他,最后吞咽他。
当他触碰他的少年时,他总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但塞缪尔一直强行地克制自己:这种源自于爱的毁灭欲他觉得对方无法承受,他的爱人现在总还像一只羽翼还湿软的小鸽子。他或许可以像只狐狸,将他的少年软绵绵地衔在齿间;但自己给他留下的一丁点尖齿印痕人鱼都认为是极为可憎的,更别提去轻轻咬他,或者弄伤他。
克里斯在他脖颈间故意又在挨挤着。少年的动作言语中带着一种明知故作的姿态,让人觉得他大概是没怎么受到恐惧的影响,倒像是在大大地借题发挥。这些很快就赶走了塞缪尔心中那点情绪,让他的鱼尾巴尖也无知无觉地立起来了,心甘情愿地被拿走了全部的注意力。
少年得意洋洋,开始宣布自己要吃的,于是很快他们就开始在屋外进食。塞缪尔给他带来了新鲜的肉食,是一头漂亮的公鹿,身躯结实,肉质厚重,皮毛光滑。火焰烧起来的时候塞缪尔还抱着他,少年在吞口水,鹿烤了很半天,于是克里斯开始感到无聊地打他。
柴火‘噼里啪啦’地烧起来。焦香的鹿肉开始发出‘滋滋’的响声,一小滴一小滴地往下流油。少年看得眼睛发光,小腿都使劲儿踢起来了,想去要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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