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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消息可灵通了。红女王号就是他的家,他的哥哥是令他自豪的船长。至于克里斯的灰天鹅号,爱德华也勉勉强强承认,还算不错。但如果说到左侧的那艘船,那他可就有好多的话要说。
那艘船的名字叫绿蜥蜴号。绿蜥蜴号的船长是个阴险狡猾的家伙,他可不喜欢。
克里斯眯着眼睛,在甲板上吹风。海风肆意吹起他额前的金发,亚麻色的褐色金发掠过耳边。他难得犯懒,爱德华感到大为惊奇,想要问话出来,把他抓着摇来摇去。
他到底捞起来一个什么东西?干嘛藏得严严实实,也没人知道?不过水手之间已经传开了,都在暗暗地嘀咕,每个人都好奇。有人说那是个女人,是总督的女儿,可以拿去换钱,并且还能换得不少————呸,有人说那可不一定,海里捞起来的不知道是人还是妖精。会给船带来厄运的,他们说。
如果只是灰天鹅号,那也没什么,这个富有的商人淹死在水里也正合天意。但他们可不想也受牵连。他们在海上挣的金币,还没去挥霍哩!
总之,虽然暂时还无人躁动,但船上已经开始有了一些流言。但爱德华没想这些,他只是单纯地好奇,特别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过克里斯没告诉他。作为回复,青年顺手只是把爱德华头上戴着的翻边三角羽毛帽摘下来,戴在自己头上。爱德华大为气愤,转过身去,克里斯已经走下船舱里去了。
船舱里十分阴暗,随着波浪晃动着。台阶在挤压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猪的哼哼响起来,还有几只鸡抖着沾湿的羽毛,跑来跑去。几个水手睡在吊床上,睡眼朦胧,正在补觉。
克里斯弯腰侧身,穿过他们,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走过走廊,潮湿的地板用刷子刷过,走廊尽头有一扇锁着的门。这里处于船只的最深处,是最隐蔽的地方,也没有人会到这里。
克里斯从怀里拿出一把雕花的钥匙。他慢慢将钥匙插入锁孔,旋转了一下,‘咯哒’地一声打开了门。
门缓慢地往里打开。
房间里有什么发出了咕嘟的一声。这声音听上去笨拙又沉重,像是生病了,银发湿漉漉地贴在脖颈上,白得发灰。
如果说‘它’是人,那么这种畸形的形态未免也太亵渎上帝了一点。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条巨大的鳞片鱼尾;这条鱼尾被湿淋淋的黑色鳞片所覆盖,尾部向下分开,变成四叶垂下的尾鳍。尾端部向外,分出螺旋状的骨刺,荆棘一样的骨刺分布在对方的背脊上,上半身赤裸,也被渐变的鳞片覆盖着。
他的肋下鳃裂张合,赤裸的身体强健有力,遍布着狰狞的伤口。那些伤口有些已经愈合,受损的组织被修补后,生长出新的完好无损的粉色皮肉。但有些伤口仍然创面暴露出来,露出血红的内里。紫红的血管一起一伏蔓延开,跳动着在鲜红的肌肉组织上,脖颈间裂开几道鳃隙,半透明的耳间薄膜往下滴水。
听到声音传来,那野兽费力地转头,朝着门口的方向看来。
“我刚刚上去吹了点风。”克里斯轻声说。“你感觉好些吗,我的人鱼?”
野兽咕哝着,随着青年在他身边蹲下,而把头颅放在他的怀里。克里斯低头,细心地用手指抚摸黏在它侧脸上的发丝。人鱼把头搁在他的膝盖上,耳鳍抖动了一下,像是用完了全部力气似的,再不动作了。
“啊,是的,是的。”克里斯低声说,“你累坏了。可怜的人鱼。”
野兽枕在他的怀里。他那么强大,脊背健硕,肌肉隆起。湿淋淋的鳞片贴在他肩头,他此时的样子显得温顺极了,几乎温顺得有些可怜。这种样子和这只野兽给人留下强烈恐惧心理的外表形成了很大的反差,几乎立刻能调起人的好奇心,去找寻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人鱼的臂膀苍白,像是淹死过的人一样。他的腰腹赤裸,肌肉纵向显出清晰纹理,鳞片下变成一条与上半身浑然一体的巨大鱼尾。海水中孕育了这样的生物,也孕育了人类贪婪的野心。那些鳞片被人觊觎。就和人鱼的血和鲜活的肉一样,都是有市无价的珍稀宝物。
他睡在克里斯精心挑选过的雕花香柏木浴桶里。那只奢华的木浴桶实际上是为了他自己准备的,这位年轻的卡特先生可受不了在海上无法沐浴的日子。他是位年轻的新贵,靴子上粘带的泥土和血渍还没完全擦干净。但他懂得享受,也懂得如何照顾别人和自己。
那只野兽口里噙着他的指节,睡着了。高挺的眉骨和鼻梁仿佛雕刻而出,面孔线条清晰,脸颊苍白。他长得像是人类十八九岁的样子,神情无知无觉,仿佛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孩童。
他的眉骨很高,于是给眼窝投下一点阴影。这让整张面孔看上去有些阴沉,透着一股非人的冷漠。与他相反,克里斯看上去温柔极了,哪怕是认识他的人也会惊讶。这位年轻的卡特先生虽然看起来温和又善解人意,但大多数时间他都相当不耐烦。
能在这里生存下来的人物,又有几个是软弱角色呢?外表或许会欺骗人,但那种已经成为他一部分的作风却是骗不
', ' ')('了人的。彬彬有礼的外表也许让他看上去像个绅士,但在这绅士的外衣下,却始终是个商人的模样。他追逐金利,就像鹿舔舐盐粒那样饥渴;不用清水,钱币的响声就能缓解他喉头的焦渴。
那些指间的叮当声就是天籁,克里斯轻声细语,在人鱼的耳边,而人鱼的天籁就是他的声音。
克里斯教他拿过餐具。最开始的时候,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总会满怀耐心。那只野兽根本不懂得文明,他用手拿着一块鱼肉,放到嘴里狠狠撕碎。克里斯教他怎么用银餐刀和叉子,制止他试图咬断那些精美餐具的行为,并且给他铺上餐巾。
青年把自己的晚餐拿到浴桶旁,当作示范。他给对方也拿了一份,碟子里是焗豆子,煎土豆和鸡肉,刀叉摆在一边。哪怕在潮湿的船舱里用餐,克里斯仍然穿着得体。
人鱼低头嗅了嗅餐巾,克里斯再抬头起来的时候,发现他把白餐布放到嘴里咬。他不大会用餐具,哪怕青年教过他之后,他还是动作笨拙,把汤勺里的东西弄到面颊和餐布上。
他握拳拿着银勺,克里斯把自己干净的餐布拿起来,给他擦了擦。野兽目光躲闪,垂下睫毛来,低低嚅嗫了几声。
克里斯给他擦干净,凝视了他一会儿,忍不住产生了奇怪的想法。他给一只小狗擦完湿漉漉的皮毛后,就忍不住凑过去,亲上一下。现在他对着人鱼垂下眼睫的伤痕累累面孔,竟然也想亲上一亲,像是想要逗他一下。
“好了。”克里斯轻声细语说。
那只野兽抬起眼皮来,几乎是小心翼翼地从眼睫里看他。克里斯忍不住摸了摸他的侧脸,心中异样的感情一晃而过,从心尖上柔软地溜去了。
人鱼的脸上有伤口。克里斯避开那些地方,手指很难有落下的歇处。他之前给对方的脸上上了药,但那些伤口却很难愈合,使得这张面孔看上去有些可怕。人鱼非常沉默,也像是知道自己的伤势一般,不愿意让克里斯看他。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划伤过。最开始他对自己的伤势浑然不觉,目光时刻不离地盯着克里斯,不让他离开自己半步。但偶尔一次人鱼在水面上视线掠过自己的面孔倒影,从此变得愈发沉默。克里斯再看他的时候,这只野兽会转过头去。
青年把头枕在自己手肘上,侧着头看他。他将这只半漂浮在海面上的生物打捞上来,最开始仅仅只是以为对方是一个落水的人。等到他的手下将对方捞到甲板上,他才发现,他救上来了一个什么样的生物。
他最忠诚的手下恳求他将对方重新扔回海中去。灰天鹅号会被厄运缠上的,有人惶恐地说。那是诅咒,是海里的妖精,是可怕的怪物。这些水中的野兽以人为食,撕扯水手,或者掠夺年轻的青年和少年。
它们是恶魔的造物,邪恶的化身。上帝不会容忍这些,这些生物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上帝的亵渎。
水手们所担心的,是上帝会因此而迁怒。青年做了一个收留邪恶的主人。他见到对方的银发,伤痕累累藏在发间的身躯,就难以走动了。那条人鱼似乎因为受伤而陷入了半昏迷中,克里斯将他安置在一处安全的船仓里。他想方法治好了人鱼身上的一些伤,但另外一些却难以愈合,狰狞地横梗在人鱼强壮的胸膛上。
“你是什么呢?”克里斯喃喃地说。他并不期待于对方回答他。人鱼不会说话,偶尔几次开口,也只会发出喑哑的断断续续声。他像一只声哑受伤的兽,缩在青年的地盘里。那里有克里斯的味道,让他安心。
可怜的家伙。青年这样想着。他对对方的耐心已经超出了自己的设想,他甚至对自己都感到惊讶了。
青年数着人鱼身上的伤口。一处,两处,三处。数到二十的时候,人鱼在他的视线中,心情低落地转了一下耳鳍。他的耳鳍呈半透明的狭长扇形,边缘锋利,反射出奇特朦胧的光晕。
“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克里斯轻声说。人鱼慢慢把头抬起来。听见青年的声音,让他想看克里斯,但又不想侧过受伤的脸来。
克里斯笑了,把头靠在手肘上。他很早就发现了对方的固执,并且发现对方还有着某种让他觉得可爱的自尊心。不知道为什么,他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不害怕这只人鱼。
晚上,这只野兽照例靠在青年怀里睡着了。为了照顾他,克里斯将自己的床搬来了这里,靠在人鱼的浴桶边。船上的吊床十分方便,随着波浪的涌动,而不断摇晃,青年有时候被他的重量压麻了身体。对方睡得并不安慰,有时候还会喃喃地做噩梦。克里斯半睡半醒地安抚他,手指插在冰凉的发间,感受到这只野兽在他小腹上方低声地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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