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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在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些?”
在听见人类的问题的时候,泽维尔几乎觉得有些惊讶。因为在他看来,这并不是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
“……如果只是猜测,那便是在与魔物融合之后。而真正确定,是在一小时前。”
停顿了片刻,泽维尔还是选择了回答,到了这个时候,他不介意付出一些耐心,甚至不介意向人类剖析自己的心路历程。
“我的确曾抱有侥幸的心理,认为深渊的第一次异变是由于魅魔的献祭。所以在之前,我也是这样告诉你的。”
“得益于神明的躯壳,魅魔能保留最大的力量,以本体的形式寄宿在我身上,顺利地来到地面。而在抢夺躯壳失败后,它主动献祭自身,召唤大量低阶魔物冲击封禁,意图掀起力量共鸣给深渊的同伴们点亮坐标。”
“然而现在想来,这并不是一个完善的推论。先不论低阶魔物的冲击能否引发足够的共鸣,人类阵营是否会阻止这场阴谋,就单凭我的立场……它真的认为,一次融合便能让我对深渊的封禁袖手旁观?”泽维尔摇了摇头,语声平静而冷淡,“而结果也正是这样,我还没有出手,它便在你的努力下失败了。”
“您……”察觉到对方话语中不经意透露的含义,塞西有些讶异地抬起眼来。
他一直以为泽维尔已对人类失望至极,就算不主动伤害,但也不会再施与守护。可原来就算他当时的战斗失败了,泽维尔还是会选择出手保护封禁吗?
因为这个念头,他胸口的心脏颤动起来,带着难耐的酸与痛。如果不是因为被魔法束缚,塞西几乎想要用力按住那里。
泽维尔,泽维尔……他按捺着愈发急促的心跳,默念着对方的“名字”。那个曾是森林之神撒提的泽维尔,还拥有着神明本质的泽维尔。
……一直被恶意束缚的泽维尔。
塞西难过地压紧唇角,他望着眼前神情平静的银发美人,几乎失去了继续听下去的勇气。
像是注意到了他眼中的难过,泽维尔低低叹息了一声,伸手疲倦地抵住自己的额角。带着斑驳血迹的衣袖滑落下来,露出光洁白皙的手腕——不过片刻时间,那些曾遍布在他手臂上的血口已尽数愈合,让塞西恍惚间觉得一切糟糕的事情都并非发生。
可是,它们终究是发生了。在泽维尔的发尾衣袖,仍缠着丝丝缕缕的苍白雾气,立足之地,也仍是花蕊猩红的惨白花田。
“如果说,第一次的深渊异变我还能找到理由,那么在魅魔消失之后,这次的异变便只可能与我相关。”平静而优雅的嗓音打断了塞西的思绪,泽维尔放下抵在额角的手,目光若有若无地瞟过指缝间未曾清理干净的血渍,“这是我的第二次情绪失控。我割开了手腕,以血液唤回的,却是被诅咒的眷属。在这一刻我才清楚地明白,我的堕落到底代表了什么。”
“原来,自我爬出深渊的那一刻,灰白的雾气便潜藏在了这些纯白的花瓣之下,而只要我还立足于地面,我曾经的眷属就会慢慢地追随我,一并坠下深渊。”
“……所以,第一次的异变……在与魔物融合之后,您来到了深渊旁。”在终于了解一切后,塞西缓慢地开口,他的语声沙哑而压抑,“您那时告诉我,您想跳下去。”
“而现在,您又站在了深渊旁。”
塞西反复地开合着双唇,良久,才干涩地吐出那个最为关键的问题。
“您想做什么?”
泽维尔微微勾了勾唇角,然而在他暗红的双眸中,却没有任何一丝笑意。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他的声音依旧如竖琴般优雅,“我想死在深渊。”
几乎是同一瞬间,塞西的瞳孔蓦然收缩,脸上露出震惊而又了然的神色,但在下一刻,这些波动又被他强制性地收敛。
最为糟糕的猜想得到验证,而此时,惊愕与崩溃只是浪费时间的举动。
“您曾打消过这个念头。”塞西停顿了片刻,尽量冷静地开口,可声音中仍不可避免地带着颤抖,“况且对您而言,这并不是一个公平的选择。”
“是的。”泽维尔点了点头,“那时我还有着浅薄而虚假的希冀,而当你出现,仇恨的怒火便挽留了我的脚步。”
“可是,这些已经没有意义。”
“如果您觉得您缺少存在的意义……您可以向我复仇,您当然有理由向我复仇。”塞西的声调不由自主地上扬,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勉强稳住自己的声线,好保持话语中的说服力,“况且,如果您担忧您的堕落会使迷失森林成为深渊的坐标,您大可以选择离开这里,不再继续对森林施加影响。您已经脱离了深渊,没有人再能束缚您,您可以通过诺尔亚峰的天空阶梯,或是别的什么方式,回到天空之城,回到您的神国。我相信其它的神明们一定有方法,来逆转您身上的堕落。”
泽维尔沉默了片刻。
“这的确是个有诱惑力的方法。”他低声道,“只可惜,我还留存着傲慢。”
“我已经复过仇了
', ' ')(',你的灵魂因我的诅咒而残缺,你的父母也早已死去,甚至于他们最后遗留下来的灵魂守护,也被我随手驱散。”
“况且,就算没有做下这些……”他讽刺地笑了笑,“塞西,我又何必折磨一个没有自我的人偶。”
没有自我的人偶。
刺耳的音节灌入耳中,塞西的心脏不可避免地疼了一瞬,但他很快便收敛起那份失落,继续开口尝试着说服:
“您还可以向天空之城寻求帮助……”
“我说了。”泽维尔打断道,“我还留存着我的傲慢。”
“这具身体到底还有多少东西属于森林之神撒提呢?”昏暗的夜色下,他偏了偏头,隐约的光泽洒落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暧昧不清的光影。
“祂的光离祂而去,祂的高洁被黑暗侵蚀,连祂的记忆,都在魅魔的冲击下破碎黯淡。”
“真可笑啊……”他叹息着,目光越过那一片片如阴云般的树梢,遥遥地投向天际,仿佛注视着回忆中无法企及的神国。
“我忘了曾侍奉过我的神侍的名字。”他说,“我还忘了圣坛中灵魂火焰的数量,忘了信徒祭祀时圣歌的曲调,忘了要怎样做才能被称为一个神明。”
“可我也得到了许多不曾有过的东西,我记得无数高潮而扭曲的脸,知道性交的方式,了解淫器的种类,触碰过欲望的丑陋与罪恶。”
“塞西。”泽维尔回过头来,呼唤着人类的名字,又沉默片刻,才轻轻说道,“我羞于回去。”
“我想要保留一点我的傲慢,我宁愿死在深渊,当我的灵魂之火熄灭的那一刻,这片土地将会迎来神罚。”
“不!”塞西嘶哑地提高了声音。
这是第一次,他从对方如此平淡的口吻中听出绝望。
让他感到恐慌的绝望。
“不,泽维尔,你别这样,别……这样。”强烈的恐慌在他心中翻卷,塞西拼命地调动自己身体的力量,试图冲破泽维尔的束缚。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眼眶的酸涩,而是无比痛恨于自己口唇的木讷,只会语无伦次地重复着,“不”,“请您留下来”,“我需要您”这样干涩的言辞。
而泽维尔也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暗红的双眸中,倒映出人类慌乱的面容。
“我知道……”他疲惫地叹息了一声,五指微微收紧,又重复了一句,“我知道,你爱我。”
他伸出手,指腹轻轻拂过人类的眼眶,带走一点晶莹的湿气。
“你可以留下,追随我死在神罚之中。”泽维尔轻声道,如竖琴般优雅的语声带着奇异的温柔与冷酷,“或者离开,我给予你带着源泉存活下去的权力。”
塞西的心跳停了一拍。
“如果,如果您无法再回到天空之城……”过于复杂的情绪鼓动着他的唇舌,使他颤抖地吐出着魔般的话语,“您可以以魔物的方式而活;如果对我的复仇不足以让您快乐,您还可以仇恨其他的人类……”
“不。”剩余的内容被强行止住,塞西差点被咬破了自己的舌头,他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会突然冒出这样可怕的想法。
“也许可以。”泽维尔并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他坦然地点了点头,随后道,“可是,那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而且,我答应过你,尽可能留下撒提的存在。”他甚至还朝塞西笑了笑,“那是你我的约定不是吗?你甘愿承担我所有的仇恨,曾以一己之力平息深渊的暴动,以此换来撒提继续留存下去的可能。”
“您……”塞西有些茫然地望向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泽维尔会突然说起这个。
他很快便得到了解答。
“撒提是森林之神,存在的意义是守护人类,维持封禁。”泽维尔的语气近乎是温柔的,“虽然,失去源泉的祂现在已经无法做到这些了。但幸运的是,祂的遗蜕还可以选择自尽,当残留在这具躯壳中的灵魂之火彻底熄灭的那一刻,众神将降下复仇的怒火,将深渊的隐患碾灭于神罚之下。”
“不!”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瞬,塞西便猛然提高了声音。
这几乎是一声怒喝,连神色平静的泽维尔也挑了挑眉,
“您……”话音一出口塞西便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他神色痛苦地咬住牙关,青碧色的眼眸暗沉下来,极力试图忍耐心中那股失控的情绪。
他尝试着让自己冷静地思考这个问题。
他尝试着组织更加恳切的言辞来说服对方。
然而。
他理所应当地失败了。
塞西望着夜色下银发红眸的泽维尔,望着他脸上的平静与淡漠,忽而绝望地意识到了一切。
被染黑的神明已站在了深渊边缘,祂失去光芒,无所留恋,只想留住祂最后的尊严。
祂的的确确,在渴望死亡。
可是……
可是!
塞西猛地咬破了唇角,神色在这一刻近乎阴鸷。
他怎么能容许这样的结局发生?!
', ' ')('强烈的情绪波动轰击着意识的障碍,塞西感受着心脏的跳动,这一瞬,体内濒临枯竭的源泉回应了他的呼唤。
那个名为本能或是欲望的情感告诉他:
留下泽维尔。
他可以付出一切。
异常的力量波动在青年的身旁出现,汇集,而在这强悍的表象下,泽维尔却分明感受到了源泉的虚弱,他不由皱了皱眉,有些困惑地开口说道,“为什么要愤怒?作为深渊守卫的你,理应为深渊的覆灭而庆贺才对。”
“不。”塞西说道。
他抬起眼,与撒提相似的青碧色双眸直直地望向眼前的银发美人,泽维尔出口的话语如同点燃滚油的火星,在极度的恐慌与痛苦之下,他还感到了强烈的愤怒——一种珍视之物被否定的愤怒。
这种感觉是如此的让他不适,他没再刻意压制住自己眼神中不正常的贪恋与偏执,因源泉而支撑的心脏在他胸腔中发出轰鸣,鼓动起躯体中所有的力量。
“我不会因此感到快乐。”塞西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说着,过于失控的情绪让他在泽维尔面前无法维持应有的谦卑,“您不可以自尽,我无法承担失去您的后果。”
语音落下,源泉的力量随之鼓动到极致,空气中传来如布帛般撕裂开来的声音。泽维尔眨了眨眼,在他视线中映出人类的双眸,那原本该是温柔的青碧色,现在如同暴风雨下墨绿的水面。
那是陌生的景色,泽维尔一瞬间感到恍惚。
随后,束缚术彻底崩溃,他的肩膀处传来收紧的触感,人类温热的胸膛抵上他冰凉的躯体,湿热的吐息亦洒落在他耳边。
只是一晃神的时间,塞西便挣脱了他的束缚,用力而忤逆地抱住了他。
“只有这一点绝不可以。”伴随着肩头愈发收紧的双臂,低沉而坚决的话语灌入他的耳缝,“我不能失去您。”
泽维尔眨了眨眼,那双近在咫尺的碧色双眸,有着让他感到熟稔且恐慌的光泽。
像是曾经的那对夫妻——塞西本身的父母,他们在用法杖指向神明之时,眼中也有着这样偏执到疯狂的情感。
这就是……人类的“爱”吗?
这一瞬间,前所未有的疲惫与虚弱感侵蚀着他的身躯,让他一时竟没有推开对方。
“我后悔了,我不需要您成为撒提。”像是察觉到了这一丝动摇,塞西继续在他耳边说话,分明是尊崇的语气,可出口的内容却带着强制与劝诱。
“您的名字是泽维尔,是新生的存在。您没有森林之神的源泉,便不需要背负祂的职责。要维护深渊封禁的,是深渊的守卫,是源泉的持有者……是我。”
“泽维尔——”口吐着无法理喻的狂热之语,名为塞西的人类狂妄地做出许诺:
“新生的您有权舍弃旧日的存在,一切的责任与错误由我承担。”
这如同誓约般的话语响彻在暗夜之中,搅动开灰白的雾气。自人类青年的胸口,青碧色的光芒如纱如烟,在黑暗的夜中弥散开来。美丽的光芒辉映在泽维尔眼中,点起宝石似的光彩。一时间,深渊旁像是起了风,澄澈的气流中裹挟着草木的香气,将花田上笼罩的甜腻气息驱散。
泽维尔的肩头传来黏腻的触感,那是人类因为力量透支而吐出的鲜血,带着灼热刺人的温度。
“……你只是出于低劣的本能。”沉默了片刻,他带着不甘轻声喃喃。
“我愿意只依存这低劣的本能。”塞西毫无犹豫地说出回答。
胸口像是被强硬地塞入了什么,奇异的充实感祛除了之前的空虚,泽维尔恍惚地垂下双眼,没有再说话。
他感受着人类加注在他身上的力度,那紧贴在他身上的胸膛紧实而温热,塞西似乎害怕极了他的消失,于是用了一切力量锁住他。
这是一个粗鲁的、冒犯的、充满占有欲的拥抱。
也是一个坚定的、温暖的、充满眷恋感的拥抱。
如同坠落中突然出现的锚点,黑暗里陡然闪亮的明灯。
“泽维尔,留下来吧。”
“求求您,我需要您。”
“我因您存活,因您残缺……我需要您。”
如同察觉了他的动摇,细碎而狡猾的低语在他耳旁恼人的响起,像是一个一个细小的钩子,勾住泽维尔不断下坠的灵魂。
泽维尔抿紧了双唇,垂落的睫羽微微颤抖,他倾听着那些话语,可很久很久,仍是沉默。
直到声音渐渐消失,源泉的力量开始衰退,肩头的鲜血染透了衣袖,名为塞西的人类不甘地陷入昏迷。
他叹息了一声,因为对方仍未松开的拥抱。
人类的话语正如魔咒般在他耳边盘旋。
“您是新生的存在。”
“求求您……我需要您。”
胸口的堵塞感愈发强烈,泽维尔抬起头来。源泉带来的净化驱散了天空下的迷雾,夜幕之中,些许星辰发出微弱的光。他出神地望着那点光,又是很久,直到怀中的躯体
', ' ')('传来细微的挣扎。
“塞西……”莫名的悸动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张口,像是想说些什么,可还未等他剩余的话语出口,熟稔的力量波动便从人类身上蔓延开来。
蔷薇色的双唇蓦然合上,泽维尔再度陷入沉默。他了然而又讽刺地勾了勾唇角,伸手回揽住塞西的身体,随后抱着他在花丛中坐下。
他等待了一点时间,在波动达至顶峰地时刻俯身,以额头贴上人类的额心,红瞳之中,映出对方那双蓦然睁开的,冰冷而空洞的眼眸。
“不洁,堕……”怀中的青年吐出冷漠的斥责,可话语还未说完,那嗓音便又颤抖了一下。人类的脸色苍白如雪,虚弱地吐出恳求,“……给我。”
像是早已预料到这种情况的发生,泽维尔的脸色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他抬起手,细小的风刃在他腕间割开血肉,涌出的鲜血流入人类的口中。
他没有再听到下一句的斥责,极度枯竭的源泉完全屈服于神明血肉的诱惑,甚至于不顾被污染的可能。只留存本能的人类露出痴迷与渴求的神色,仰起头来,以唇舌贪婪地舔舐着那一道破损的伤口。
他吮吸着泽维尔的血液,渴求着泽维尔的躯体,汲取着泽维尔的力量。
这个名为塞西的人类,他的生命,情感,意志,全都依赖泽维尔而存。
……
他的确需要他。
只是……
“哈,原来是这样的,需要……吗?”
夜风吹走了银发美人唇角微弱的嗤笑,神明静坐着,于光与暗的交界,于深渊的边缘静静闭上了双眼。
也许他可以再停留一会,泽维尔告诉自己——他想要印证一个答案,也想见见这一切,最后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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