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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小溪边被师父捡到的。
那时的我耳边还依稀回荡着娘亲温柔缠绵的嘱咐:“向前跑,跑吧,别回头。”
这个从未对我展过笑靥的女人,这个从来都锦罗玉衣的华贵女人,在那一刻,捧着我的脸流泪。尘埃污浊了她光鲜亮丽的衣服,烟土代替胭脂染饰了她的脸颊,她青丝散落,张扬开来挡住几乎扑面的火光,在炙热的空气中几近扭曲化烟。
娘亲抱着我,亲着我的脸颊,她的泪落在我的脖颈里,却又很快被蒸发干净。她的嘴唇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随后她松开了我,将我向前推。
“跑呀,快跑!”
“别回头!”
我撒腿狂奔,远离身后的喧嚣。我向着那一轮弯月跑去,远离了冲天的大火,森林夜露的刺骨寒冷渐渐侵蚀着我的身体。我喘息着,恍惚间也听到大腿疲倦不支的悲鸣。
可是我不能停下,因为娘亲叫我往前跑。
一个踉跄,我栽进一汪水中。气泡随着我不断开合的嘴一朵朵地往上涌,我看着它们涌上水面,也奋力地划动四肢,却只使得更多的凉水灌进我的嘴里。
我咳嗽着,在水中发不出丝毫的声响。扭曲的弯月在我的眼中越发模糊,我着实没有力气再去支配我的四肢,意识在窒息中已将要沉睡。
我艰难地吞吐着翻涌进胸腔的水,终究还是阖上了眼。
醒来后便发现我被人抱在怀里,抱着我的人上身未着一缕,但肌肤相贴着却异常温暖。娘亲的怀抱是炙热的,这个人的怀抱则是温暖的。
我不禁把脑袋往他身上靠了靠。
“你醒了?”
抱着我的人在疾行中蓦地停下了脚步,他停在一棵葱茏高大的树上。我被他放在粗壮的枝节上,他蹲在我的面前打量着我。
“我叫尹京墨,是丐帮中人。”
我沉默地看着他。
尹京墨见我不说话,似乎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叼着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小绿叶子挠着简单将头发束起来的脑袋,凑近我的耳边大喊: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这一嗓子震得我耳朵疼,我往后缩了缩,小声回答道:
“我不知道。”
“哈?”尹京墨又伸手过来将我的脑袋胡乱揉了一通,自言自语道,“莫不是失忆了吧?”
“我没有。”我盯着他,“因为爹亲说,我的一切都是要献给无畏祖师的,名字自然也包括在内。”
这次换尹京墨沉默起来了。他吐掉了嘴中的小草,脸色凝重起来。不似先前的嬉皮笑脸,他板起脸来颇为可怕,我垂下头,数着枝干上爬过的蚂蚁。
“无畏祖师是谁?”
我歪了歪头:“不知道。”
尹京墨长吁一口气,不由分说地再次将我揽进怀里,道:“要不要去个地方?”
“那里有娘亲吗?”
“……额,那里有绝世武功,你学了之后能成为盖世大侠!还有……桃花树!夏天能结这么——大的桃子,水多肉厚,特别甜!诶诶诶还有,漂亮的小姑娘,我们君山的姑娘可水灵可温柔了……”
尹京墨词穷了,他无助地看着我先是小声抽泣,听了他语无伦次的安慰后随即便嚎啕大哭起来,鼻涕泪水蹭了他满胸膛都是。
或许尹京墨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他不会知道,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零嘴、玩乐和梦想,都是基于一个女人之上,没有了这个女人,这一切便没有意义。
绝世武功再吸引人,桃儿再好吃,姑娘再漂亮,又怎么抵得上那个在最后一刻为他抵挡烈焰露出笑脸让他逃跑的女人呢?
“所以……”面前的女子挑着眉看向尹京墨,“你就让他这样哭了一路?”
尹京墨拿着块布嫌弃地擦着胸前黏糊糊的液体,崩溃地喊道:“我又不会哄孩子!”
我已经哭不动了,嗓子疼得厉害,想叫喊出来,也只能发出咕噜咕噜的吸气声。
“是是是,丐帮第一武痴传功长老尹京墨大人,沉迷降龙十八掌不可自拔,不会哄孩子。”
“郭青黛!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郭青黛不再理会尹京墨,转而半蹲下来与我平视。我从她眼眸的反射中依稀看到了自己哭得如同核桃的眼,她拿着块布,沾了点温水,轻柔地擦拭着我的脸。我眨着眼望着她,这个五官犀利烈焰红唇的霸气女子动作却意外地温柔,她帮我抹去了鼻涕和泪痕,细言细语地问我:“你知道自己的娘亲在哪儿吗?”
“不知道……我要娘亲……”
“那娘亲有对你说什么吗?”
“她让我快跑,不要回头。”
郭青黛温热的手捂住了我的眼睛,我只听得到她区别于方才略微沙哑的嗓音说:“姐姐知道你娘亲去哪儿了哦。”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看不见任何东西,我抬手想要移开郭青黛的手,她的手却丝纹不动,如同磐石般附着在我的眼睛之上。
', ' ')('“娘亲在哪儿?”
“你的娘亲要独自去一个遥远的地方,而行走到那里的路不允许任何人陪伴。”
“连我也不能带上吗?”
“不能哦。”她顿了顿,“但是你也总有一天会到那里的,你和娘亲会再次相聚。”
“是嘛……?”
“是的哦。还记得你娘亲和你说过的话吗?她让你向前跑别回头。”她说道,“所以要做一个听话的好孩子,你要记住娘亲说的话。向前跑别回头。”
“去看尽天下万般风景,去吃尽天下千种美食。你呀,要把这世间看尽,才能去另一个地方见到你的娘亲,如果你到了那地方都不能讲给你娘亲听你遇到了哪些人,经历了哪些有趣的事,你娘亲,也会不高兴的。”
“真的吗?”我的泪再度淌了下来,“只要我开开心心地活下去,就能见到我的娘亲吗?”
“是真的,我向你保证。”
“好,我信你。”
我咧开嘴,笑得灿烂。
我从来都知晓,我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家族里的其它小辈们在厅里打翻爹亲喜爱的鸳鸯莲瓣纹金碗,而仍旧嬉闹着不知天高地厚时,我则缩在娘亲的怀里,扯着她的袖子惶恐地问:“爹亲不会生气吗?”
娘亲看了我半晌,忽然将我扔出她的怀中。
“去,跟他们一块玩儿。”
我望着她明显不悦的神情,不住地思索着自己是否又说了什么错话,而我的身体却十分听话地跑去加入那几个调皮的孩子中间,与他们一起不知所谓地玩乐。
“大少爷哪儿都好,就是太识时务,不像个孩子。”
奶娘在娘亲的旁边轻声叹息。
人们所向往的天真烂漫,都寄托在儿童身上。
我令他们失望了。我顺从,听话乖巧,也懂得是时候收敛,只要娘亲脸上有一丝一毫的不快,我便就不会缠着她。
我按捺自己小小的欲望,听从大人们的意愿伪装自己。
但或许是我伪装得太过粗劣,娘亲从来都不吃我这一套。她看着我的时候几乎都是隐忍着愤恨,宛如我是她这辈子最大的不幸。
爹亲则是挥手招我过去,将我摆在他的膝上,摸着我的脑袋,无比欣慰地夸赞我:“和那些个小儿无赖玩个什么劲。我儿是当真懂事,定能博得无畏祖师喜欢。”
我看到娘亲将指甲掐进了肉里,脸上却无波澜,她转过头来,笑着说:“夫君说的是。”
郭青黛移开了手,长时间的黑暗让我一时受不了刺眼的阳光,我下意识地往郭青黛的怀里躲避那太过耀眼的光芒。她的怀抱也是温柔的,不似娘亲一般炙热。
这世上大概也不会有第二个与娘亲同样炙热的怀抱了。
“倒了一个平生教,又起一个平生楼,这帮歪门邪道莫不是没完没了!”
“去!”郭青黛压低声音呵斥尹京墨,“这种事情别在这说。”
我从郭青黛怀中探出头来。
爹亲一直说在我十六岁的时候要将我献于平生教。
那……平生楼又是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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