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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月出还记得数十年前的万花。
爹亲牵着他的小手,走过雾似轻纱般袅绕的石砌栈道,在凌云梯上鸟瞰下无临地的悬崖绝壁。白天的摘星楼顶鲜有人至,他的爹亲吹奏那支雪凤冰王笛,徐徐春风戛然而止,片片霜花从天而降,彼时的他站在正脊上,伸手去捉那些晶莹剔透的冰雪。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焦急的呼唤,回荡在层峦叠嶂中:
“千忧师叔,千忧师叔,您在哪儿啊?”
花千忧放下笛子,环住扑进他怀里的花月出。大风再起,撩起他鬓边的华发,轻抚过眼角的细纹。
“月出,爹亲要走了。”
花月出摊开手心,雪花早已黯晦消沉。他不明深意,问道:“那爹亲什么时候回来?”
花千忧一笑,浮光幻影,如痴如梦。
花千忧自此一去不回。
花月出被他安置到了偏远郊外的农舍中,由一老妪照顾他的起居。纸糊的窗户透出稀薄的月光,挡不住喓喓虫鸣,老妪粗糙苍老的手轻抚过他的发,口中吟起调子悠长的曲儿,在微弱的烛光下,哄他入睡。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当他不会在为想念爹亲而哭肿双眼,看到田野边的紫色小花也只怔怔少焉,不再终日独坐其旁,直至夜幕降临才被老妪沙哑的呼喊唤回神。
花月出忽然觉得,满天星空也不过如此。
老妪总说:“出儿长大了。”
花月出听到“长大”这个词的时候有些难过,可能是因为老妪还总会在后面跟上一句:
“不能再哭鼻子了。”
他隐隐中失去了为自己流泪的资格。
未见过更远的彼方时,花月出会以为眼前生活便是今生的宿命,直到无畏踢开那扇门。
老妪反应很快,正颤抖地将他藏在自己瘦小而孱弱的身后,她明知这红唇如血的青年是不可战胜之人,却仍旧那么义无反顾地挡在他面前。
花月出已是个翩翩少年郎,就算穿的是粗布麻衣,也不减丝毫的风采。
他从老妪身后走出来。
无畏笑着,笑得猖狂,眉宇间满是戾气。他挑起花月出的下巴,说道:
“真像,真像他。”
无畏忽而又搂着他啜泣:“他竟把你藏在这里,娘亲找了你许久。”
“我跟你走。”
“好,好……月出想去哪儿,娘亲都跟着去。”无畏吻着他的唇,痴痴的眼中倒映出另一人的样貌,“我们现在就走。”
老妪徒然地伸手想要触碰他,她的腿脚年前摔过一回,养了许久的伤也不见好转。她低沉的嗓音唤他:“出儿,出儿……”
“阿嬷,照顾好自己。”花月出扭头看着老妪布满沟壑的脸上那一行浊泪,“出儿要走了。”
老妪抹去泪,凄切仓惶,知无来日。
无畏带他翻山越岭,涉水渡江,待到朔风砭骨,他们终于来到泮归镇。镇口无甚人迹,唯有一小孩捏着泥巴玩。他穿的衣服是东拼西凑起来的,颜色材质各不一,空荡荡的脖颈只挂着根用红绳串起的铜锁,嘬着手指瞧着花月出飘飘的衣袂,眼睛眨都不眨。
花月出刚想和他打个招呼,就被无畏催促着快些走。
泮归镇傍山而建,平生教藏匿山中,无畏将他安置在教内深处的某间屋子里,房门每次开启时花月出都会听到铁链沉重的撞击声。无畏待他极好,吃穿用度样样都不是凡物,他最爱捧着花月出的脸,自他的额头、鼻尖、下巴一路吻下来,嘴里呢喃的名字时不时就从“月出”变成了“千忧”。
花月出无动于衷。
这样畸形的关系一直到无畏将他按倒在地上,拿自己发硬的阳具在其身上磨蹭,使出浑身解数却无法教花月出勃起半分的时候——
破灭了。
花月出以这种方式戳破无畏的自欺欺人。
“娘亲。”
无畏犯了痴症,他用指甲划烂自己的脸,再去掐花月出的脖子:“不许叫我娘亲,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无畏嘶吼道:“师父才不要我的!”
花月出被关进他的药室,无畏多的是法子折磨他。
他被扔进虫窑,五毒之物撕咬皮肉,渴饮鲜血。无畏拎出血肉模糊的他,再放进一旁的毒浴中,他强撑着不发出任何一丝的呻吟,寻死觅活间,无畏喂他喝下某种药汤,时时刻刻都能清晰地感知周围细微的声响乃至灰尘浮动的轨迹。
无畏能使枯骨生肌,救他于性命垂危之际也不费吹灰之力。
花月出于生生死死之间徘徊,数次见那忘川之上的奈何桥,却终不得而入。无畏有时也会安静下来,黑眸蒙上阴霾,呢喃着花千忧教与他的医术,随着时日的迁移,他还会说炼人之术与药人之术的秘方。
无畏时不时咳血,其实这种迹象早就开始了,只是从未在花月出面前表现过。他咳血的次数频繁起来,以致根本没有时间去回避。花月出这才知晓,无畏鲜红的唇并不是
', ' ')('因为他气血足,而是被血染不停浸染,才会如此之艳丽。
花月出最后一次看见无畏的时候,他已经形如枯槁,不见往日的半分神采。衣带渐宽,他纤细的手指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掰开花月出的嘴,强迫他吞下一枚丹药。
花月出顿时察觉到奇经八脉不再受阻,畅通无比。
临死之际,无畏又一次吻了他,不带有任何情欲,似一位普通的母亲,倾注了对孩子所有的爱。
他问道:“月出,恨娘亲吗?”
但他没有听到回答,就死在了那里。花月出动了动嘴皮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门外哀哀欲绝之声迫近,浓稠的液体洒上门扉。来人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他的剑锋指着花月出,撇头以示意地上的无畏,问道:
“你杀了他?”
花月出颔首,无悲无痛,无喜无欢。
血洗平生教的人名为斩尘,几万名炼人中的异数,竟能在炼人之术大成之际冲破桎梏,寻回自己的意识。
他将一地尸骸留给花月出处理,只身一人跑出平生教。
夜晚十分,花月出看到泮归镇燃起的熊熊烈火。
他忍不住也去泮归镇走了一遭,途经烧得焦灼的街道,站立于镇口之际,星火扑身而来,火光中传来微弱的声响。
老人的手脚被斩断,弃于身旁。他呜咽着,挥动残肢,苍老而扭曲的面容中唯有那双眼眸还呈现着旧时的模样,仅片时他就没了挣扎的力气,与身后的那截朽木共化为齑粉。
铜锁裹着黑漆滚落至花月出脚下。
花月出一阵恍惚,将铜锁踩进泥土里。
破晓日出,油干火尽,泮归镇已是生灵涂炭,满目荒凉。斩尘背着一位白发青年,对花月出说道:“走吧!”
他们不回头,红尘路漫,孤注一掷。
“无畏所创平生教有两术,一为药人之术,二为炼人之术。药人之心乃是炼人恢复意识之关键。药人所成条件之苛刻,数十年间唯有一名,现在被平生教余孽掳了去,你又该如何救你的兄长?”
“你还有其他办法。”
花月出笑道:“药人终生为平生教所缚,体内有子蛊,平生教的地底祭坛则有母蛊,十年之后,他必定会返回平生教故地。药人一直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不过时间早晚而已,倒是泮家那少爷,纯阳之体,若能阴化取血,则可缓解断鞅身上的炼人之术。”
“只可惜,你将人放跑了。斩尘,这泮归镇上下千余口人,你为何独留他一条生路?”
斩尘不语,花月出也不再过问。
他费尽心思为斩尘重启炼人之术,建起平生楼。坐忘守出世,又屠杀平生教某旧部老小带着奴仆一共一百二十六口人,平生楼自此名声大噪,轻而易举地探听到所失药人与泮家少爷同为丐帮收留。
丐帮也算名门大派,自然不可操之过急。
花月出装作老翁失足骨折假意为尹陆英所救,趁机赠他玉肌粉,数次强调其功效。再派遣坐忘守重伤尹决明,让药人之事为尹京墨所知晓,期间以平生楼名义发布悬赏令,道明药人特征,凭尹陆英护弟心切,定会迷失心智,将泮家少爷——尹狡童,拱手送上。
计划执行得没有一点儿纰漏。
连花月出自己都不明白为何要如此煞费苦心。
他抱着望穿尹陆英背影的尹狡童,初生的阳光还没有孕育出炽烈的温暖。怀中的身体抽泣着,大抵与他一般,苍凉山川,薄情河海,不知自己生而为何物,又该去往何处。
说来斩尘也是奇怪,不命他将尹狡童阴化取血,反倒好吃好喝地供着,还叫他去陪睡。见其思念丐帮不得入眠时,甚至特意赶制一套丐帮服饰,更连夜从君山附近移植一株百年岁数的五色碧桃。
此番举动不禁令花月出问道:“斩尘大人莫非与这泮家少爷是旧识?”
“我被泮家送入平生教,自是怀有深仇大恨,怎可随意放过仇家?”斩尘从未多言,这是第一次,“黑暗有何可惧?光明之后的黑暗才真正令人胆怯。”
花月出道:“斩尘大人好生残忍。”
他心知肚明,佼人僚兮,劳心慅兮。
花月出这一生,若粗略来讲,不过短短千余字。
他其实还有许多事没有诉与尹狡童听。譬如小时候他的爹亲也是如此揽着他入眠,又譬如他每晚偷亲尹狡童的事一直将斩尘蒙在鼓里,还譬如他学会做菜是在那道清蒸鳜鱼之后,又譬如……
坐忘守每时每刻都监控着尹狡童的一举一动,每份上呈的报告都要经由花月出的手。所以,是他让斩尘知晓叶南歌与尹狡童私会,也是他亲自提出适时该将尹狡童阴化取血,更是他教尹狡童“不经意”地看到师兄弟其乐融融的场景。
花月出原先一直都不认为自己身上流有无畏的血,而在得知尹狡童怀有身孕的那一刻,他忽然明白其实他完美地继承了无畏的偏执,小心翼翼蛰伏在假面之下——偏执的性格而生的偏执的爱,偏执的爱而生的偏执的嫉妒。
', ' ')('但全都值得,为了得到尹狡童,全都值得。
就算是死,也在所不辞。
他被禁于平生教数十年,本对前路无望,却幸而遇见尹狡童。停滞的时间重新转动,永恒化为须臾,花月出竟也开始畏惧死亡。
这世上哪有什么长生不老,人间百岁即为长寿。他的容貌还停留在青年的巅峰时期,而五脏六腑却已近期颐,时无多日。
花月出决定结束这荒谬的一生,留与尹狡童无限生机。
他不后悔,只道不知不觉中,原来已经过去那么多年。
东海扬尘,时过境迁,天涯各方,皆成空。
若有来世,没有炼人之术,没有平生教,也没有其他人,就花月出和狡童……若再有一次机会,他们一定会有截然不同的结局。
只怕,尹狡童来世不愿再见他。
行行重行行,与君死别离;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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