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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底连着下了几场大雨,三十日却是阴天,让舞阳长公主抱怨了好一阵儿,初一倒是个难得的晴好天气,经过雨水洗涮,连日来的烦闷燥热一扫而空,西山空气清澈,叶片青翠,花木舒展,娇艳欲滴。
如锦园里早就搭好了乘凉赏景的花架天棚,男女宾客隔着蜿蜒的溪流与花丛遥遥相对,既不是当门对面的相处,也不至于两边一抹黑什么都看不清。
建昌长公主要帮着操持,早早地就带着镜郎来了,他正无聊,要去折腾今日摆出来供人赏玩的牡丹,谁料陈之宁也跟着母亲,几乎前后脚地到了。
两人在贯穿别业的问渠边一碰面,陈之宁就拉着镜郎的手,邀请的极为殷切:“乖乖,等了你几日,怎么就是不肯赏脸,去我那别院看一眼呢?”
镜郎险些就把这事儿忘了,一经提醒,难免就记起那天夜里贺铭的臭脸,没好气道:“你家别院藏了什么奇珍异宝,还非要我去看看。”
“自然是……好东西。好乖乖,一见便知,我也不是故意卖关子……”
“神神秘秘的,还不肯说了?不想说就别说了。”镜郎从来是不吃这一套的,奈何陈之宁态度很坚决,就是不愿意透露半个字,镜郎扭头就要走,陈之宁没脸没皮地抱着他的腰,被镜郎拖着踉踉跄跄走了几步,一副死也不肯撒手的架势。
两个人拉拉扯扯的,镜郎的衣裳都被扯歪了襟口,陈之宁像狗皮膏药似的,嘟着嘴要往他脸上亲,溪流对岸,忽然响起少女娇嫩清脆的笑声,陈之宁搂着镜郎,往高大的桃树后一闪,牢牢扣着他的腰,借着遮蔽,轻易看到三个女孩并肩行来,中间的少女手中还捏着一枝淡绿色的宝珠茉莉花把玩。
怎么又是洪钦若,怎么又是她。
不同的是,她并不是独个儿来的,左边是个姿容绝世,神色孤傲的高挑少女,依稀是那个被镜郎怼的说不出话来的京城第一美人,右边的少女则生得十分甜美,弯弯的柳叶眉,水汪汪的杏仁眼,一身湖蓝淡粉的暗绣衣裳,行走之中如水波粼粼,腰上一串九环腰佩,比起洪钦若来说,更多了几分自然与得体。
一个娇美,一个冷艳,一个甜柔,若不提实在不合镜郎眼缘,这三人联袂而来,当真是满园春色十分,独占七分。
洪钦若笑着与长相甜美的少女寒暄,旁边的骆芝芝神色虽然冷淡,十句话里,也能回上二三句,倒显得十分投契。
面对这些女孩儿,镜郎是两眼一抹黑,觉得谁和谁都长得差不多,陈之宁却是熟悉,替镜郎介绍:“喏,左边那是你上次……见过的,骆芝芝,旁边那个呢,是皇后娘娘的侄女儿,平国公的嫡出长女,叶姝。”
陈之宁的话音刚落,眼前呼啦啦的一阵响动,一大堆名门贵妇人兴师动众,领着许多从人,衣香鬓影,笑语盈盈地出现了。
为首的妇人年纪不小,却依然美貌明艳,眉宇之间,与陈之宁颇为相似,尤其是那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那不是你娘么?”
正是陈之宁和太子妃的亲娘,令国公夫人徐氏。
两边隔着花丛树木,女眷们又一味只顾着眼前,彼此说话,竟没发现他俩躲在树影中偷看热闹。
一见到叶姝,令国公夫人的眼睛便是一亮,两边见过礼,寒暄完毕,她就迫不及待地将叶姝叫到身边来挽着,不一会儿,就从髻上取了一对玉质莹润光滑的白玉笄插到了叶姝头上,亲热的不是母女也胜似母女。旁边叶姝的母亲平国公夫人领着几个侍女,满面的笑,堆得几乎要溢出来。
令国公夫人拉着叶姝的手说笑了好一阵儿,招手让自己贴身的侍女过来,耳语几句,侍女退下后没多久,铜豆就绕过了好大一片花林,到了陈之宁身边:“世子爷,夫人让您过去……”
陈之宁不耐烦地摆摆手,挥苍蝇似的:“没规没矩的,没见我正和二公子说话呢嘛。”
“你去吧。”镜郎随口打发他,“和你娘说完了话再来寻我,不然总没个安生。”
“那你就在这儿,可别到处乱走……我说完了就来找你啊。”
陈之宁依依不舍地仔细嘱咐,镜郎嗯嗯地随便答应下来,待人一走,想也不想地转过身,就往花林深处走去。
镜郎对如锦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可谓是十分熟悉,十岁刚出头的时候,他住腻了公主府,也被长公主管得烦了,舞阳长公主和驸马爷都好说话,就把他接到自己家里来玩耍。
他就领着舞阳长公主三个年纪成等差的儿子,下渠摸鱼,上山捉虫,闹了个天翻地覆。
后来几个表弟长大了些,性子又都绵软,被舞阳拘着读书,也就不在一处玩耍。但这繁复的像迷宫似的别业,镜郎熟悉的就像自己家似的。
轻车熟路,镜郎就避到了青石板路的尽头,再往一大片换上青叶的梅花林中钻去,一座小小的八角亭就出现在眼前,八角亭前,正是问渠的源头,从山间引来的清泉在此汇聚成一方潭水。梧桐木高大,遮天蔽日,潭水幽深,四周却用卵石铺了水渠,清可见
', ' ')('底。
镜郎四下里一张望,见是无人,便扎起衣袍裤脚,脱了鞋袜,一只脚往下伸,试着探了探清凉泉水,身后忽然有人道:“娇娇。”
镜郎吓得大叫,一脚踩空,整个就要跌进潭水里,幸而突然冒出来的男人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稍一施力,就让他踩着渠底站稳。
是又好几日不见的贺铭。
只可恨此情此景,不能转身就跑,镜郎真是又羞又窘,干脆双手叉着腰,恶狠狠地瞪过去:“干什么?……你怎么窜到这儿来了?”
贺铭被他逗得忍不住笑,蹲下身来,为他理了理散乱的鬓发:“你忘了?几年前我出京前,舞阳姑母新酿了梅子酒,你趁着长辈们醉酒,带我来这儿捉鱼玩儿呢。”
“——结果那几日前刚好暴雨,别说鱼了,连水都脏的一塌糊涂,根本没处下脚……”
“就你鬼主意多。”贺铭轻笑着摇头,“我看啊,你就是故意借酒装疯,就是要折腾我呢。”
想到那时撒泼打滚非要贺铭下水给他捞几条锦鲤,不捞就不走,镜郎一时赧然,换了生气神色:“怎么,你今天也是来摸鱼的?我不能来,把地方让给你?”
“……娇娇。”
贺铭握住他的手,力道很轻柔,镜郎只要想挣,一用力就能甩开。
可惜对着低声下气轻声细语的贺铭,镜郎实在是没法生气,只能冷冰冰硬邦邦地别过头去,语气生硬地问:“做什么?”
“娇娇,能不能请你原谅我。”
“原谅你什么?”
“原谅我……”
“嗯哼?”
贺铭蔫头耷脑的样子,还真有点……有点可怜。
镜郎默默地,为自己的好说话叹了口气,摆出一副冷脸,数落起贺铭的罪状:“——你要是再给我甩脸色,说不理人就不理人,你不说,谁知道你要干嘛?七殿下,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吗?好端端的,你和谁争风吃醋啊?”
“嗯,我会说。想要什么,我会说。”
“虽然说,说了也不一定有用,但是不说了绝对没有用。”镜郎絮絮叨叨,学着建昌长公主的样子,一派长辈语气的教导,就见贺铭脸上绽开了一个笑,他顿觉不好。
贺铭托着他的手,在手背上轻轻吻了吻。
“我想要你嫁给我。”
镜郎险些笑出声来,猛地抽回了手:“什么嫁给你,你不知道男人不能嫁人么?你当是买什么新鲜玩意儿呢?再说这些疯话,我可要恼了!”
但看着贺铭脸上郑重神色,镜郎一时,却再说不出什么更绝情的话来。
贺铭单膝跪地,将那枚玉珏重新系在镜郎的腰间。
圆满如月的白玉,金丝红线相交的络子,贺铭拈着玉佩边缘,翻转过来,现出背面刻着的“铭”字。
贺铭从来不是善于言辞,巧舌如簧的人,要让他学陈之宁那般甜言蜜语不要钱地往外说,还不如要了他的命。
“从我八岁那年起……我就以为……未来,你会是我的妻子。”
从皇后那句近乎魔咒的话开始。
一开始,只是为了获得父皇与祖母的关注,是为了建昌长公主格外的关怀,他对镜郎越友善,与兄弟姐妹之间的隔阂就越大,但随之而来的,是父皇的另眼相看,着意栽培。
可不仅如此。
那个连路也走不好的小团子,那个讨人厌的小东西,在他的怀里渐渐抽条长大。他会颐指气使地扒在他的肩头,没规矩地哇哇大叫;也会拉着他的衣袖,带着他做诸如在胞妹书里夹毛毛虫的,没意思的恶作剧;也会甜甜软软地亲吻他的脸颊,在他怀中蹭来蹭去,娇滴滴地叫他“哥哥”。
同样是他的体贴与放纵,宠溺与呵护,一点一滴,铸成了今日的镜郎。
他是个粗人,也是个俗人,一腔心意,一切柔情,都附在了若干年来迢迢递来的寥寥书信,无数琐屑玩物吃食……
该如何诉说,他这些年来见不得光,不为人所知的情谊?
是什么让他甘愿远离京城的软红十丈,软红香土,令他甘愿在镜郎生命中长久的缺席?
是黄沙漫天,尸山血海里的执念,支撑着他一次又一次的险死还生。
从那一刻起,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
为了得到他。
闯宫那一日,见皇后那样大的怒火,贺铭才恍然醒悟过来。
或许当年皇后说的那一句话,本是无心想要催着他奋发向上,或者,干脆就是出于刻毒,想要将镜郎是双儿之事,借由亲儿子的口传扬出去。
可是,皇后与建昌长公主素无嫌隙,更别说当时才是个小娃娃的镜郎,这其间的深仇大恨,来得蹊跷。
皇后为何这样……厌恶双儿?
镜郎近乎叹息,轻声问:“你有没有想过,我该如何嫁给你?男人与男人成婚,惊世骇俗,你过得了舅舅那一关吗?”
“也不是没有法子,若是……只要你愿意,可以假托是侯府,或
', ' ')('是谁家的女儿,只需要大婚的时候做女装……让父皇为我封王,或者送我出镇,什么地方,只要你想去,我带你去北疆,不,我带你去江南,金陵,扬州…”
“从前也就罢了,娇娇,我只想同你在一起,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你要什么……你要我的心,我都能挖出来给你,我…只要你答应我…”
镜郎渐渐安静下来,沉默良久,摇了摇头:“……我还要想一想,你让我想一想,表哥。”
贺铭并未失望,反而轻松地笑了一笑:“好,无论多久我都等得……水里凉,别站着,快起来。”
镜郎重重地踩了一下水表示反对:“人多,吵闹的很,现在回去做什么?”
“当然不回宴席去。”
“那去哪儿?”
“四姑母的小厨房。我出来的时候他们正开了冰窖,要做雪花冰酪,这会儿过去刚刚好,你去不去?”
镜郎顿然兴奋了起来,催着他快走:“去,去——怎么能不去,快走,走,偷吃去。”
贺铭将他抱在膝头,任凭镜郎怎么拉他脸颊扯他头发,都不为所动,只是好脾气的纵容,云淡风轻地威胁了句“你想要我直接把你抱回去吗”,镜郎才乖乖地让他摆弄着穿好了鞋袜。
两人的笑闹声逐渐远去,梅林中重回寂静,潺潺流水声中,有人走出了林间,一只手接住了飘然落下的青绿叶片,猛力一攥。
“……陈之宁,还有贺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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