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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郎是被陈之宁摇醒的。
他午后吃了药,正犯着困,眼皮如灌了铅般抬不起来,不耐烦地睁眼,看见胡子拉碴的一张脸怼在眼前,一时之间还以为仍在梦中,昏昏沉沉使劲儿摇了摇头:“你……你怎么在这儿?”
“怎么是你……表哥……”镜郎倏然反应过来,“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你个没良心的,什么叫怎么是我?就这么不想见着我啊?”陈之宁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一说话,嘴角的燎泡就抽着一疼,“七殿下可忙着在宴上与名门贵女周旋呢,打情骂俏,不亦乐乎,还不知娶了哪个做媳妇去,你还想着他!”
就这么说了几句话功夫,镜郎眨了眨眼,眼看着又要睡过去,陈之宁见他衣衫不整,脸颊湿红,海棠春睡模样,也不敢多看、细问,唯恐看的意动起来,不好收场——外头可还跟了十几个龙隐卫的人呢,解了自己的外袍便给他披上,便将他膝头一勾,拦腰一抱。
镜郎正睡得浑身无力,也就干脆由着他去,坦然地翻了个身,十分自然地把整张脸埋进陈之宁怀里,猫儿似的蹭了几蹭,忽然把头往外一扬,连着大大打了几个喷嚏。
陈之宁忙不迭取了手帕递给他,镜郎捏着帕子一角捂着口鼻,擤了下鼻子,又嫌弃地把手帕一甩,这么折腾了一遭,眼圈儿也红了,声音也哑了,就连骂人也没点气势,带着鼻音,可怜到了十分:“你熏的什么香,这样难闻!”
“……”陈之宁满脸莫名,捏着袖口嗅了一下,讪讪赔笑,“哦,是换了新香不错……”
“又是九娘为你配的?”
陈之宁嗯了一声,揽着镜郎往上抱,顺势掂了掂,又探手在外袍底下,贴着镜郎的后腰摩挲,本意是令他放松,摸了几下就变了味,一路下滑,落到柔软臀肉上捏了一把:“……看来林纾还真没亏待你……居然养的胖了些。”
话音刚落,一巴掌随着一句愤怒的“滚蛋!”就砸到了脸上,陈之宁忙捉住了他的手,往掌心亲了一口:“我的乖乖,仔细手疼,外人眼前,给我留点面子。”
镜郎转过来脸来,朦朦胧胧地望见一群陌生人,便不吭声了,一边碎碎抱怨了几句陈之宁身上气味难闻,一边又将脸埋进他怀里,眼睛似睁非睁,听着周围一片混乱的动静,忽然道:“……喂,陈之宁,这几个哑仆,别为难他们。弄丢了我,林纾肯定要折腾……算了,你看着办吧。”
“乖乖放心,这么点小事儿,也难不倒我。还有什么想要的,我即刻令人去办。”
镜郎也当真不客气,张口就问:“青竹儿呢,王默呢?你可找到了么?”
陈之宁听到这回答就后悔了——怎么也没想到镜郎开口就提这两人,当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却又不敢直接回绝,只能含糊地应下,加快了脚步,迈出这院落不起眼的小门,却有一双修长细白的手从横里伸出来,捏着一枚墨蓝方胜形状的香囊塞到镜郎颊边。
镜郎嗅到熟悉的安神香气味,惬意地深深吸一口气。
带着笑意的温柔嗓音在他头顶响起:“怎么就困成这样了,昨夜没有睡好么,公子?”
镜郎捉住他的手:“——青竹。”
“我在,公子。”
“……看着点儿,我困得很……晚膳我要用……酸酸的……王默……”
镜郎仿佛在梦中呓语,含糊的几个字,连抱着他的陈之宁都没怎么听清,几步之外的青竹却笑得很自在:“是,我知道,公子,放心睡吧。”
于是镜郎就当真合上眼,不再与睡意对抗,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呼吸声就变得均匀起来。
陈之宁将镜郎抱上了马车,青竹也不顾什么尊卑,硬是跟了上来,理由还冠冕堂皇,无可挑剔:“公子受大罪过了,一旦醒来,就需要我服侍,世子爷也知道,我们公子脾气大,最是在意这些细节功夫的,若是觉得不舒坦了……我想您也不愿如此吧?”
陈之宁在心中念了句佛,挤出一脸的假笑:“一个下人,我们家又不是住不下,正好镜郎也缺人服侍呢。”
青竹仿佛没感觉到他的排揎,感激地点了点头,就捏着帕子,一脸小媳妇儿样,给镜郎擦起额上的薄汗来。
陈之宁紧了紧拥着镜郎的怀抱,不悦地别过头,镜郎却被抱得不舒服了,使劲儿搡了他两下,半边身子栽到青竹怀里去了。青竹冲着陈之宁一笑,“哎呀这样公子怎么能睡的舒服呢,小公爷您别勒着他的腰”,就不知怎么的,把镜郎接到自己怀里去了。
陈之宁欲抢,又不敢真的抢,要说话,又见青竹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气闷到了极点。
……贺铭说的没错,这个林青竹,真的讨厌的很。
林纾急匆匆从地道出来时,已是午夜。
撞进了深浓的夜色中,没有见到一丝灯火,他心中重重一沉,随即背上沁出汗来。
不会的,这个时辰,他们应该都睡了,林纪也睡了,所以才没有灯,才这么安静……今晚月色这么好,也以为他不会过来,所以才未给他留灯……
', ' ')('他提着灯笼,加快了脚步,接着便将袍脚一撩,往内院跑去,心急之下,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咔嚓一声,灯笼摔成两截,他顾不上去捡,踉跄起身,一把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是谁。”
“……是谁?”
回答他的只有一室死寂。
一缕夜风吹灭了烛火,乌云蔽月。
他又是一个人了。
没有声音,没有光明,濡湿的闷热卷着黑暗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缠绕住四肢,浸没皮肤,渗进血脉,随着心脏一下又一下无用的鼓动,流淌全身,镜郎惯用的百合香气味还残留在屋角,每一下呼吸,那气味温柔地渗进肺腑,都像一记耳光扇在脸上。
就应该拴住他,双手都戴着沉重的枷锁,不,还不够,皮圈要紧紧束住雪白纤细的脖颈,勒出青筋,穿过乳尖,绑上红绳,在脸颊上刺下戴青的烙印,钉穿他的琵琶骨,打断他的腿,让他不能走,不能动,只能躺在怀里,折断他,毁掉他,给他下一剂哑药,让他哭不出,叫不出……让他吃下孕育孩子的补药,让他怀孕生产,让他痛,让他死在自己怀里……谁敢偷走他,杀了他,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林纾呆呆坐了一刻,或者是站了一刻,或者是半个时辰,或者是一个时辰,他不清楚,这并不重要,他拖着脚步,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挪过这间卧房的每一个角落,摸过窗沿,桌案,他什么也看不见,抓不住,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是徒劳地转着圈。
最终他在床边坐下,神经质地摸索着枕头,床褥,寻找镜郎的气味。
薄毯掀起,什么东西弹了出来,落进他的怀里。
触手温凉。
……那枚玉佩,林纪没有带走那枚玉佩……
他连那枚玉佩都没有带走。
林纾想起来,却从床上滚落在地。他颤抖着站起身,随手抄起椅子,重重一砸,床帐的支柱应声断裂。
他却从这恐怖的声响里得到了启发,沉默地寻找着任何趁手的,可以挪动的陈设,铜镜,花瓶,桌椅,砸向四面八方,将这间花了许多心血修葺的小屋砸成一片荒芜。
不知什么时候,他停了下来,在一片死寂中摸出怀中的火折子,轻轻晃燃,头也不抬地随手一掷。
火光映亮了他满手的鲜血,划出一道弧线,映亮了满屋暴怒后残留的碎片,跌进青灰色的床帐,“嗤”的一声,冒出一缕青烟,一息之后,绽出了一朵焰花。
吞噬了床榻,吞噬了床帐,让这尽善尽美的两重小院,都陷进它扭曲疯狂的炽热怀抱。
林纾望着冲天的火光,后知后觉地想到:他还没有让镜郎看到院子里种的桃花。
来年春天,它也不会再开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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