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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云阁风景如旧。
从泉光电出来,往东北角而去,留心看来,行宫布局,处处都见文章。
归云阁、云间月、天光云影、翠云屏、半入云……
从前他以为宫中殿阁许多的“云”字,隐喻的是母亲名讳,却没有想到,宫禁中,还有另一个以云字为名的,幽灵般的主人。
“我想去给母亲请个安,就送到这儿吧,谢总管。”
仿佛方才之事从未发生,镜郎从容矜持,谢一恒笑容满面地应了是。
印象里,长公主所在之处,从来都是宾客盈门,络绎不绝的,这会儿却门庭冷落,不见人迹,芍药花开败了,却还没移来些新开的,诸如木槿、无尽夏之类的的时令花草,廊下唯有一棵石榴树,孤零零地站着,开满了无人欣赏的浓艳红花。
瑞香端着一炉香灰从偏厢出来,远远望见他立在门前的背影,提醒道:“今天殿下不见客……二公子?”
对了,今天是七月初七……长公主每逢此日,不与宴饮,闭门谢客。
长公主绝非什么虔诚信徒,去道观算签儿,去佛寺烧香,不过都是出去玩乐的借口,但延春殿,以及作为她常住之地的归云阁,都辟了一间小小的佛堂,请了尊慈眉善目的白玉观音像。
长公主一年会进去两次。一次便是今日,还有一次是九月初十。
镜郎依稀听到过风声,那是因为,长公主在林纾之前还有过一个没能保住的孩子,没有生产,自然不见天日,没有姓名,不入族谱,不受香火,但长公主还是为他起了名字,绾,这个名字男女皆可。且立了牌位,自己私下供奉,全了念想。
镜郎曾经偷偷溜进去过一次,借着昏暗天光,看清了牌位上暗淡的一行小字:乙未年九月初十,爱儿林绾。
“阿娘在里面?”
瑞香点了点头,欲要阻拦,镜郎已推门进去了。
一室寂寞。
层层叠叠的灰白帐幔后,长公主依靠榻上,手下垫着攒花织金软枕,以手支额,闭目小憩。她一身素净的湖蓝色罗衫,大袖滑落,露出白生生的手臂,一对儿细巧的素面玉镯。
镜郎轻轻地叫了一声“阿娘”,便依偎着她坐了,过了片刻,伏在了长公主膝头,低低地叹了口气。
她袍襟间还带着一股佛堂里的,檀香的气味,和名贵的麒麟髓截然不同,很陌生,有点奇怪,慵懒倦怠,没有生气,像尘世之外,燃烧殆尽的灰土。
长公主解开了他的发髻,抚摸猫儿似的,一下一下梳理他披散下来的长发。
母子俩在幽暗的室内,奇异的默契中,沉默良久。
“多久没蹭到阿娘怀里了。”长公主的声音喑哑,还带了点鼻音,“受了委屈啦?”
镜郎埋着脑袋,小幅度地摇了摇:“没有,哪儿有人敢让我受什么委屈。我一般有仇当场就报了。”
这话把长公主逗笑了,她一手搭在镜郎肩头,像安抚小娃娃似的,一下一下拍着:“那,是不是有什么话要问娘?”
“阿娘,你说人……能同时爱上不止一个人吗,两个人,好几个人?”
“——阿娘?”
“……当然了,为什么不能呢?”
她口中的每一个字,仿佛都含着一句未出的深重的叹息。
他没有说缘由,长公主也没有问,两人私下相处起来,说话一向直接,但凡有问,长公主能答的,向来不作矫饰。
长公主换了轻快语调,笑道:“你娘我,也有十几二十个相好,三五个心头肉,同时喜欢两个人,又有什么要紧?”
镜郎就换了个话题:“阿娘,那你怎么不对外说,我是个女孩子呢?”
长公主轻笑出声,反问道:“——娇娇想做女孩子吗?”
“——我是个双儿,也,很像女孩儿。”
“双儿怎么了?双儿难道就低人一等了么?”长公主失笑,“娇娇,你千娇万宠地长大,可不该说出这样的话——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镜郎犹豫再三,只含糊道:“我听说皇后娘娘的弟弟,就是个双儿,但似乎是没有养大还是怎么的……”
“是,我也见过那孩子,陛下一开蒙,在十七八个勋贵子弟里,就挑了他出来做伴读。他和皇后娘娘生得很像,身量也差不多……皇后活泼些,弟弟呢,不太爱说话,很腼腆,一逗他,脸就红了,你四姨当时就爱跟着他,像个小尾巴…若是姐姐换了男装,两人站在一处,除了皇帝,很少有人能一眼分得出来……”建昌长公主陷入回忆,颇有些感慨,“双儿身体孱弱,少在人前表露身份,但也不是没有,只是你没在这些事上留心罢了……”
她顿了顿,漫不经心道:“我的祖父,你的曾外祖父,太宗武皇帝贺端林,就是个双儿,我父亲、小叔和姑姑,都是他与当年的探花郎玉山公子,后来的丞相沈寄寒,还有伪作女子身份进宫的贤明皇后叶氏所生。”
不为外人所知的宫中秘辛,长公主却平淡说来,丝毫不以为意,言语之中,甚至
', ' ')('透露着隐隐的激赏。
镜郎也为之震动,沉默片刻,道:“所以太宗后宫空虚,子嗣单薄,还被人传喜好男色,四十岁出头便英年早逝……”
“都是因为双儿生育艰难,若不是身体底子好,自然受孕,要有子嗣就得靠药,几乎等同于一命换一命。自然,祖父他是因与爱人情好,也是身为帝王,不得不为皇位计——他的近亲兄弟,你也知道,都在那场疫病,以及随后的宫变中去世了。”长公主拍抚着镜郎的肩头,笑着叹了一口气,“娇娇,阿娘对外说你是男孩儿,并不是为了你读书习武做官,好来光宗耀祖,他林家的门楣与我有什么关系?只是这世道,男人的选择和自由,总是要比女孩儿多。若我让你作女儿,就得每日困在这屋里,男人都拿贤良淑德来压你,女人都拿规矩去套你,笑你,要你生,要你教,要你养……”
“就算是嫁了太子,日后皇后太后也做得,天天和女人乌眼鸡似的吵,斗,年少争宠爱,年老争儿子,为了男人哭为了男人笑,又有什么意思?我与你外祖母,与四姨母,都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女人,却无一日逍遥快活,而你却不同,走马章台,也不过说你一句年少放浪……”
“‘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娇娇,这世道对女人不公,阿娘只能想方设法,为你多挣条路出来。”
镜郎默不作声,长公主却已了然,轻声问:“是因为七哥说想娶你,是吗?”
镜郎小小地挪动一下,闷闷道:“——阿娘怎么就知道是七哥。”
“不然呢,陈之宁不是要成亲了么?”长公主轻轻笑出声,“怎么,你吃醋了?”
“……并没有。只是他成家立业了,至少该以妻儿为重。”镜郎轻声道,“真要说起来,与七哥成亲,也不算太坏。只是……阿娘,女人到底是怎么过日子的?”
“你想知道?”
“道听途说,实在浅显,‘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嘛,你若真的想知道,不如,就试着做几天女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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