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秋天。
田地里红高粱的秸秆高大而粗壮,上面挂满了沉甸甸的高粱穗,穗上的颗粒饱满而坚实。
一阵秋风吹来,高粱的叶子互相碰撞,发出“沙沙沙”的响声。
只是隔壁山坡上,那片高粱抖动得格外剧烈。
沉重的穗子陆陆续续倒在了地上,这是怎么回事?
张洪亮下意识的去取挂在腰间的绳子。
可是李爱国却没有停车的意思。
一脚油门踩下,吉普车呼啸而去。
感谢我吧!
撒欢的年轻人。
吉普车沿着崎岖的小路晃悠了半个小时。
前方道路的尽头终于能看到村庄。
两边的田地里,却看不到村民勤劳的身影。
按理说此时正是砍高粱的季节,互助组的组员们,应该在田地里忙碌。
前方路边迎面走来一头毛驴。
毛驴上坐着一个身穿蓝色劳动布衣服的村民。
他身上的衣服也是补丁摞补丁的,面色却有些红润,身材甚至有点微胖,压得那头瘦弱的驴子直吭哧。
要是驴子会说话,此时肯定已经开始骂人了。
李爱国一脚踩下刹车,吉普车咔持停下。
正想下车询问情况。
中年村民看到吉普车,目光中竟闪过一丝畏惧,双腿夹住毛驴就想逃跑。
“张富,你给我站住。”
张洪亮从副驾驶上下来,大吼一声。
张富吓得脸色发白,逮住毛驴缰绳停下来,冲着张洪亮挤出一丝尴尬笑容:“是张公安啊,您有事哇?”
“村子里的人呢,这么好的天气,咋不上地干活?”
“这不是要成立高级社了吗,大家伙都搁村委开会呐。”
“你骑毛驴,是要去干什么?”
还没等张富回答,张洪亮似乎想起什么,突然皱起眉头:“张富,我劝你一句,别总想着搞小聪明。”
“是是是”
张富眼珠子滴溜溜乱转,随口敷衍。
他见张洪亮没有绳人的意思,缩缩脖子,然后猛地拍拍毛驴屁股。
“啊——呃——啊——呃”毛驴撒开四蹄,狂奔而去。
张洪亮见张富不听劝,苦笑着摇摇头,转身回到车上。
李爱国重新打着火,一边驾车往村委驶去,一边随口问道:“刚才那人是咋回事?”
“张富啊,是崔家庄为数不多的几个富农之一,现在要成立高级公社了,他害怕.”张洪亮话说一半,没有再说下去。
李爱国却明白了。
高级社和互助组最大的区别,就是土地、牲畜、大农具等归高级社所有。
在互助组时期,组员们可以拥有自己的驴子,等加入了高级社,驴子归高级社所有了。
张富觉得吃亏了,所以想赶紧将毛驴卖掉。
这种看似占小便宜的做法,确实如同张洪亮所说的那样,会吃大亏。
崔家庄跟所有贫困的乡村一样。
村子里都是低矮逼仄的土坯房子,房顶的茅草在秋风中飘荡。
黄泥路跟黄土的房屋连绵在一起,绘制出一副充满陈旧感的昏黄油画。
吉普车一直行驶到村西头,才看到一座砖瓦房屋。
青砖垒筑的围墙,大院里坐落了三间敞亮瓦房,简直就是鹤立鸡群。
张洪亮解释道,以前这里是地主的家产,后来地主没了,成了村委办公的地点。
围墙上有白灰粉刷的大幅激昂标语。
李爱国他们来到的时候,镇上的领导正在给互助组的组员们讲解高级社的政策。
崔家庄的村民们围在大院里,树上,墙头上都站满了人。
这些短短十几年,经历了数次激烈变革的村民脸上,都充满了狐疑、警惕。
刘镇长手持铁皮喇叭,大声说道:“此次成立高级社,采取入社自愿,退社自由的方针。高级社成立后,成立社员代表大会,选出管理委员和监察委员.”
村子里宣传高级社有阵子,大家伙却还是有点迷糊。
“镇长,这玩意跟互助组有啥区别啊?”
“互助组里的口粮还有多少剩?怎么分啊!”
“俺听说鸡鸭都不准养了。”
“没看到张富刚把自家牛牵到镇上了吗?”
“那俺家那些大公鸡可咋办咧。”
“都别吵!”
村长崔仁东牛眼一瞪,脸黑得能滴出墨来,一声大吼:“吵啥吵啊!互助组变成高级社,是上级的政策!政策是啥,比天还大,伱们瞎质疑啥咧!”
崔家庄几个互助组的组员们被训斥了几句,顿时低着头一声不吭了。
第一互助组组长崔大虎冷着张胡子拉茬的方脸,站起身说道:“村长,这事儿关系到俺们的肚子,总得闹腾清楚,大家伙才放心。”
第一互助组是崔家庄最大的互助组,拥有五十多位组员,每年的产量也是最高的。
身为组长的崔大虎平日里深得村民的信任,是崔仁东竞争社长的强有力对手。
崔仁东眼睛一转,冷声说道:“崔大虎,你平日里也算是村子里的先进分子,这次怎么拉起后腿了,质疑起上面的政策了。”
话刚出口,却被镇长拦住了。
“仁东,新政策刚开始实施,村民们有疑虑很正常,要注意工作态度。”
崔仁东一击不成,连忙讪笑道:“领导,还是您风格高尚,有您这样的好领导,是我们南石镇的幸事。”
“客气了。”
镇长戴上黑框眼镜,取出一摞厚厚的材料,大声念道:
“此次咱们南石镇要成立十二个高级社。
每个高级社里面成立数个生产队。
高级社的劳动力,土地,农具,牲畜都要固定给生产队使用。
实行包工,包产,包成本和超产奖励制度。
统称为三包一奖四固定。
废除互助组地四人六的分配方式。
以后社员的分配,不按照土地,改为按人口。”
互助组的成员,了解了政策之后,有喜有忧的。
高兴的是那些贫农雇农。
像蹲在近处的几个光杆子,他们本身家里没有啥生产工具,充公也就充公了。
可是站在远处的那几个中农和富农就不一样了。
他们家里有耕牛,骡马,犁耙耧车,全部充公肯定不愿意。
一时间现场议论声四起。
崔仁东顿时着急了,扯着嗓子喊道:“等高级公社成立后,咱们还要建大食堂,以后大家伙吃饭不要钱,敞着肚皮吃咧。”
此话一出。
互助组的那些组员们顿时来了精神,现场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有十几个互助组成员当场就要求加入高级社。
突然一道不和谐的声音响起。
“村长,食堂吃饭不要钱是好事,但是咱们村的穷家底,经得起折腾吗?”
看到唱反调的是崔大虎,崔仁东不气反笑。
这货是干活是把好手,团结组员也做得很到位,就是整治敏感性太差了。
就凭你这句话,社长的位置,就别想了。
崔仁东嘿嘿一笑,扭头看向镇长:“领导,崔大虎同志屡次质疑上面的政策,我觉得他居心叵测,破坏高级社的成立。”
“崔村长,大虎同志的顾虑很正常,没必要上纲上线。”
镇长苦笑着摇摇头看向崔大虎。
本来这次上面是倾向由崔大海来担任社长的。
只是
他的脸色逐渐严肃起来:“有顾虑很正常,但是崔大虎,你也是组织的成员,应该保持积极性,要给村民们做榜样。”
“可是.”崔大虎还心有不甘,见镇长发话了,只能讪讪的坐到板凳上。
崔大可叼着根烟,骑拉在墙头上。
看到这一幕,高兴得嘴角咧到了后脑勺。
只要崔仁东当上社长,那以后他就可以找机会进城了。
没错,崔大可从小的梦想就是进城当领导,远离这个贫瘠的小乡村。
当年崔大可遇到个算命的,那瞎子在收了他半块黄豆饼后,给他摸了骨。
他可是进城当领导的命,还能娶到城里媳妇儿。
崔大可曾在镇上见过城里来的宣传员。
那皮肤白得就跟最白的面似的,小腰细得跟柳树差不多。
就连崔家庄最漂亮的黄寡妇跟人家相比,也跟母猪一样。
那样的女人,要是能睡上一回,就算是死了也愿意。
想着美事儿。
崔大可的哈喇子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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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爱国在会场外面站了许久,见证了崔家庄两位领头人的明争暗斗。
见崔大虎吃了瘪。
他整了整衣服,带着张洪亮一杆子人进到会场内。
几个身穿制服的同志,外加上派出所的人,都是全副武装。
他们的出现瞬间在会场引起一阵骚动。
崔仁东正心中得意,见到张洪亮,心中咯噔了一下,忙笑脸迎上去:“张所长,您怎么过来了?我们村又有哪个娃子捣乱了,我现在就替你收拾他。”
张洪亮冲着镇长点头问了好,然后扭头看向崔仁东。
“崔仁东,你们村是不是有个崔大可?”
“崔大可他是我堂侄子”崔仁东神情茫然。
目光落在机务段,还有派出所那些人身上,顿时意识到不妙。
崔仁东眼神一凝,冷眼看向张所长,扯着嗓子喊道:“老张,崔大可那娃子虽然平日里喜欢胡闹,但是也惹不得你们如此劳师动众的。
你瞅瞅,又是长枪,又是短枪的。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们派出所到我们崔家庄打鬼子哩!”
什么叫做恶人先告状?
这就是了!
在场的互助组成员听到这话,顿时皱起眉头。
尤其是崔家的几个小子,已经站起身来了。
个个气势汹汹的,挽起袖子,准备上前为崔仁东壮声势。
这是崔仁东屡试不爽的手段。
毕竟法不责众。
“砰!”
清脆的枪声响起。
纷乱的会场瞬间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