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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孟辞很冷,他分明没有睁开眼,却觉得自己什么都看得清,人好像飞在天边,能将城池九州都收入眼中。
他想看哪里,就能看哪里。
他看见日月变得乌黑,天色黯淡凄凉,黑雾弥漫,荡着许多尘沙般的颗粒,恍如火堆上溅起的火星灰尘,偶尔有烧灼般的殷红明光。
城中并无半分颓败,将士也笔挺阵列,可一切都灰暗暗的,好像漫天乌云压到了城墙。
三只神龙来回游弋,累了便卧在城墙间、楼瓦上、江河中。
天上一阵雷动,紧接着眼前一切离他越来越远,像被吸走了,又或者说,是他被拽走了。
他猛地睁开眼,隐约听见一阵轻响。
眼前很暗,黑烟像流水一样飘荡着,他正躺在地上,什么也看不见,四周只有黑暗。
他曲腿想站起,双腿才一动,就听见哐哐响声,低头一看,左脚脚腕上竟有个铁环,环上连着锁链。
他站起来动了动脚,镣铐的声音挺有分量,他却并不觉得沉重,铁环其实又粗又紧,他脚腕却没有擦伤勒痕。
他走出几步,然后沿着铁链张望,泛着冷光的链条延伸到浓浓的黑暗里,铁链在地上垂得很松散,看来铁链很长,另一端绑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可前面太黑,他不敢贸然过去,于是便蹲下身来,握住铁链拽了起来,想着起码拽到铁链勒紧,好笔直寻过去。
他拽呀拽,两手交替一前一后地拉着,过了一刻钟、两刻钟、三刻钟,一个时辰以后,铁链还是这样松散,在他脚边叠起一堆。
他气喘吁吁,捏着袖子擦汗,心道难不成这铁链无边得长?甚至根本没有拴住?
这也就意味着,他要是沿着链子往前走,也只能在黑暗中迷失,怎么走也走不到头。
还好没有贸然行事。
他累得在地上坐下,手掌在地上一按,却觉得地面摸起来不对劲。
他突然机敏,迅速翻身跪在地上,挥手扬开黑尘,瞧见石面上刻着许多字。
花言巧语、骗子、不能信他。
他的手沿着刻痕又摸到几句话:
假的假的假的、我什么都不是、我也是假的。
他的心好像被人捏住,一边痛苦不堪,一边又拼死挣扎,他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绝望,绝望到让人欲哭无泪,甚至想痴狂大笑。
这不是他的情绪,这是他难以想象更难以亲身体会的情绪。
当他摸到石面上“哥哥”两个字事,就好似自己拿着匕首疯狂地捅着自己的心脏,要把它扎得面目全非,烂成一滩血水,可即使这样,还是扎不穿内心的折磨。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里这么冷,而且除了他,什么也没有了。
这是危应离的梦,更是危应离的心。
那人心寒至极了。
他站了起来,四下望了一圈,留在这里不是办法,他要出去,他要和危应离当面解释清楚。
或许那些话称不上“解释”,因为事实无可辩驳,但比事实更重要的是人心,他不能让危应离误会他的心。
他不是自己入梦,而是被拉了进来,自然找不到出去的路。
然而他记着黑白无常教过的法子,于是便将眼阖上,默念了三遍:“三刻回魂。”
随即,他便有种超脱之感,仿若被风拂起,轻飘飘要脱离尘世。
即便他并不在尘世,可他确实飞了起来,好像魂魄自己循着肉体所在飘荡而去。
他甚至感觉到了身体周围的环境,狭窄压抑,比梦境还要漆黑,他甚至觉得自己马上就能让肉身睁开眼了。
可突然,铁链铮一声绷紧,他身子一停,睁开眼来望向左脚,铁环下的链子已经绷直,而他的脚踝和腿正渐渐承受不住那种拉扯力。
他试着挣动,可不过将脚动了一下,便猛地被股剧烈的力道带了下去,铁链好似被拽了一下,在他跌落之后,链子上的力道又消失一空,使他跌得极快,险些因这冲力昏死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摔得四分五裂,但他心中的紧张害怕,不安惶恐,比身体的不适更强烈。
他听见铁链在地上越堆越高,下一刻他就要摔下去了。
那应该是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可耳边却异常安静,脊背也没有撞碎,他的身子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接住了。
“哥哥。”
这一声几乎要让他的心化了,他一睁眼就挺身抱住危应离,于是胸膛一阵温暖,可后背却空荡荡得发凉。
“你想去哪儿?”
危应离并没有抬手搂住他的背,更对他的投怀送抱毫无反应。
他尚未缓过来,只觉得四肢发软,心也要跳出嗓子眼了。
危应离一低头,便看到哥哥搂着自己的手臂正微微颤抖,他实在忍不住,还是搂住了哥哥的背。
苏孟辞靠在弟弟怀中好一会儿,终于身心安稳,后怕地想:不知在梦中摔死,会是个什么下场,他一时还不想那棺材物
', ' ')('尽其用。
“哥哥宁愿睁眼躺在棺中,也不肯乖乖待在我梦里吗?”
他顿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以至他浑身紧绷,舌头都有些捋不直了:“你将棺材……放在哪儿了?”
危应离冷淡垂眸,态度疏离,“棺材还能放哪儿?”
“埋、埋了?”
危应离没有回话,甚至不再看他。
他在心里摇了摇头,埋了倒不至于,否则自己早死了。
可他又转念一下,他怎知自己现在是人是鬼呢?既已离魂入梦,那么肉身是否活着,又或者能活多久,他并不知道。
这些念头很是瘆人,但他却不得不想,他已没有自欺欺人的机会了。
他唤一声:“危应离?”
弟弟并不理他,就像孤魂纠缠活人却不得回应一般。
他只好愈发小心翼翼地试探:“棺木入土,理应挑个好地方,我也略懂风水,可以替你斟酌……”
危应离终于瞥他一眼,这一眼刀子一般,又好像一面淬了火,一面冻成冰,既像望着仇敌,又像望着情人,又冷厉又热烈。
这一眼后,危应离牙根紧咬磨了一磨,然后迈了两步,抱着他坐下。
坐下?
他扭着身子往下一望,危应离身下竟有一把宽大的椅子,通体殷红,比起木头,更像血珊瑚红玛瑙才有的颜色。
他也直起身子,一手扶着危应离肩膀,一手按着腰侧扶手,顺便往自己脚上瞥了一眼,那铁链仍蜿蜒地伸到远处黑暗中,露在视线里的长度恰到好处。
他猛地一抖,见自己呼出大片白雾,不知不觉,他已冷得受不了了。
可危应离却毫无反应,似乎只有他觉得冷。
他抖个不停,自己抱住手臂,还将两腿也曲了起来,然后本能地往危应离怀中贴。
怎会这样冷呢?
他猛地想起自己从前穷苦,阴雨天茅草屋中太冷,以至他梦中也大雪纷飞。
他立即顶着张冻得苍白的脸问:“你……你冷吗?”
“哥哥指什么?”
他看向危应离胸膛,犹豫一番,才小心说:“我伤了你的心,教你这样心寒……”
危应离眉头紧锁,“哥哥想说什么?难道为自己所为,得意非常吗?”
“你误会了……”
他一着急,便伸手按住危应离胸膛,没想到弟弟立即拉住他的手,狠狠甩开。
“何必这样委屈自己?”危应离嗤笑一声,眉眼间却尽是凄苦,“既然那些事我已知晓,哥哥……你为何还要装模作样?”
危应离的神情让他心疼不已,可他却插不上嘴。
“我知道了。”危应离笑着将他下巴一掐,逼着他凑近,然后奚落地剖出他的不堪无耻,“哥哥只当我是个玩物,是只猫狗,我只配像从前一样,对哥哥死心塌地,为哥哥自欺欺人。”
他握住危应离手腕,只觉弟弟脉搏快得吓人。
“危应离,你听哥哥说……”
“哥哥想让我怎么做?就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还陪哥哥演戏,对哥哥言听计从百依百顺,无论哥哥怎样骗我负我,我都缄默不言。”
危应离将他下巴捏得更紧,他说不出话来了。
“哥哥只要虚情假意一番,就能功德圆满,再也不用受我这个废物牵累,好生划算……”
危应离满眼血丝,神态疲怠,和了无生趣的人别无二致。
“危应离……”他艰难地说出话来,下巴疼得厉害,“我前世对不起你,可这一世,我是真心实意待你……”
危应离突然笑出了声,脸上却分明是要落泪的痛苦神情。
“若不是受了天罚,哥哥怎会回头看我?若不是有利可图,哥哥怎会回来找我?哥哥自私自利,从未变过。”
他怔了一下,心好像被人狠狠掐住,又重重摔弃,以至一种痛意涌上喉咙,泛出眼眶。
危应离也一愣,但立即冷下脸,磨着牙说:“别再装模作样,我已经,不会再信……”
“我明白你的话……”苏孟辞猛地抬手擦了一下眼,快得人看不出他流过泪,“你不信我……才对,你早该如此,这样才让人放心。我不会辩驳什么,我这一行确实如你所言,有利可图,既然有那样的缘由,那我所做之事自然难保皆是真心。”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若不斩断缘由,就难证真心。天尊这个恩赦,我不要了,我只想与你共度此生,死后入了地府,仍去受那各样苦刑,亿万年不得翻身。”
危应离眼瞳轻颤,长睫急扇,他似乎极受刺激,形如泰山将倾。
可他猛地闭上眼,片刻后再睁眼,双眸便如寒潭一般。
“哥哥不必骗我。”
“我没有骗你……”
“这一世虚虚幻幻,连我也如幻影一般,仿佛这一切都是为哥哥搭建的海市蜃楼。这何尝不是哥哥的一场梦?即便哥哥在梦里过了一世,
', ' ')('仍旧有梦醒的那一日,可哥哥的梦、梦里的一切,却烟消云散再无踪迹了。”
危应离顿了一下,强忍情绪,让自己不至那么卑微可怜。
“哥哥可知我看到阴阳镜后是何种滋味?我不知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往何处去。我什么也不是,我哪里都去不了,我只是一场虚幻。”
“并非如此。”他将危应离两臂握住,拼命摇头,“你有血有肉,你就是危应离。”
危应离轻笑一声,两眼无神地望着他,“那哥哥说,你这世圆满重返酆都以后,我在哪儿?”
他突然说不出话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危应离抓住他两肩,死死扣住他的身体,“哥哥说啊,我在哪儿?我哪儿也不在,因为现世从来没有这个我!哥哥只要圆了这一世,便永远摆脱了我。”
“所以哥哥不必骗我。”危应离别过脸去,声音沉到了幽冥,“哥哥说得好听,却只是粉饰太平。”
“那你想要如何?”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他已不知如何是好,他和危应离,真的只能走到这一步吗?
“你要如何报复我,我都心甘情愿,若你觉得我死了反而是遁逃解脱,那我就尽力活得久一些……”
“哥哥胡说什么?”
他抬起头,两人四目相对,他却看不清危应离的模样,原来两眼早已湿润。
“我为何要报复哥哥?我喜欢哥哥,从来对哥哥爱不释手。”
“可你方才说……”
“哥哥觉得我把你困在梦中,是因为恨你?”危应离环紧他的腰,拿指背擦去他眼角溢出的泪水,“我让哥哥睡在棺材中,只是想哥哥好好休息,让哥哥留在梦中,也是为了看顾哥哥。”
危应离的语气很温柔,他却莫名脊背发寒。
危应离替他擦了泪后,还低头吻在他的眼尾,他一有泪渗出来,就被危应离双唇接住。
他两眼清明,把弟弟的脸看得清清楚楚了。
“你知道了我那样害你,还喜欢我?”
“哥哥想听实话?”
他立即点头。
“也对,事到如今,我对哥哥不必有所隐瞒了。”危应离扶他坐好,眼睛一瞬不移地盯着他看,“自始至终,我只想得到哥哥,只要得到哥哥,无论哥哥如何待我,我都欢心。哪怕哥哥杀人如麻、恶贯满盈,也无妨。从逐鹿城活下来那一刻,我便下定决心,从今往后,不择手段,即便……”
危应离顿了一下,眼眸暗了许多,教他想起酆都幽幽夜色,浓浓血河。
“即便这是一场幻梦,我也要翻云覆雨。”
这句话颇有些踌躇满志的意气,本没有什么问题,文人奔赴考场,武将奔上战场,能有这样豪迈气魄,是最好的。
可危应离的这句话,却教他一阵胆寒,恍若站在深坑之上,即将万劫不复的害怕。
他连声音都有些颤了:“你……你打算如何?”
危应离察觉了他的惊慌,却毫不在意,只说:“哥哥不用担心,我只想疼爱哥哥,除非哥哥真的厌恶我,才会觉得这种疼爱也是报复。所以哥哥不必多言来证真心,哥哥的话最不能信了,我只看哥哥如何做。”
他莫名害怕,浑身一颤,不敢追问言行一致证了真心如何?证不了真心又如何?
即便不去追问,他仍眼皮直跳,想起了雨夜里的黑龙和那些傀儡般的士卒,便说:“我是问,你在外面想做什么?”
危应离的眼神冷了一些,显得凄凉怨怼。
“既然一切都是假的,那为何还要觅衣求食、循规蹈矩、阿谀奉承?我也曾为了人脉银钱煞费苦心,混迹官场身心俱疲,有时恨不得杀人,却还要瞻前顾后,如今想想真是可笑,居然连自己身为蝼蚁都看不出。”
危应离说到这里,便将他放在椅上,自己起了身。
他仰头一看,浓墨之中,他弟弟风姿潇洒,鸦发被黑尘卷荡而起,把一张美艳绝伦的脸露在他眼前。
危应离一抬手,金光一晃,阴阳镜出现在他掌中,镜背的浮雕双龙已然不见,只剩一团墨色花纹。
“这一方天地,还不如小小镜面。”危应离望着浮动的镜子,神情淡漠极了,“哥哥可知,蝼蚁如何不做蝼蚁?踩在千千万蝼蚁之上,他便不是蝼蚁,帝王、神明,不都是这样来的?”
危应离侧眸望向他,阴阳镜的亮光浮在他眼底,“哥哥,我何须客气?”
他扶着扶手站起来,拖得铁链哐哐乱响。
“危应离,那是哥哥的东西……”他犹犹豫豫伸出手,却不能真的去讨要什么。
“我争了侯位,赚了声誉,赢了人心,我以为哥哥终于一无所有只剩我了。”危应离凄凄一笑,满是自嘲,无比惊心,“我以前还不懂,哥哥为何毫不生气,无欲无求……原来在哥哥眼里,我一直那般可笑。”
他伸手在空无一物处攥了一把,这就是他从前做的事,身为幻影,抓着虚幻,却沾沾自喜……
“什么可笑?我从未
', ' ')('那样想过,也从未介怀过那些事。”
“哥哥当然不会介怀,爵位、官职、人心?一捧烟而已,只有我会为了它处心积虑。”
危应离一翻手,阴阳镜消失不见,“只是如今,再不必那么麻烦了。”
“危应离,这镜子当真要紧,哥哥不知这其中究竟出了什么事,使镜子变成这般,但这绝非好事,你不要陷进去,先将镜子给哥哥吧。”
他记得黑白无常说过的话,阴阳镜不能教旁人使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不知会有什么后果,可这因是他挑起来的,他不能让危应离吞了苦果。
危应离脸色阴沉,眉宇尽是怒色。
“哥哥不必再有妄想。”
“危应离,你只是一时糊涂了,你先冷静冷静,不可轻举妄动……”
危应离将眼闭上,他以为弟弟生气不愿理他,可危应离却好似看见了什么,沉着地说:“外面有些事要办,哥哥乖乖等我回来。”
他一头雾水,正拖着镣铐上前,危应离却突然不见了,没留一点踪迹。
再一回头,连火堆也灭了,椅子也消失了,梦中又变得空荡荡的。
他冷极了,只得抱着手臂坐下,一边思索,一边拿手指在地上描描画画。
一个人活了十数载,一夕之间所有认知都被颠覆,自然难以接受。
苏孟辞明白危应离的心境,正因料到会是如此,他才不能把一切和盘托出,因为就算解释得清,也不见得当事人就能坦然接受。
他无法想象,若危应离不能接受这一切,会如何……
而此时,他倒显得局外人一般,无论说什么,都有种不知人间疾苦的轻慢,只因他并非在此间活了一世,更像是他从外界跳入了尘嚣,正如他跌入潭水一般。
而危应离,眼前的危应离,究竟在水中,还是在岸上?若他上了岸,那么危应离……
他浑身一抖,摆摆头甩开这些胡思乱想。
他仍信事在人为,即使出了这样的意外,可他一番真心,一定能柳暗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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