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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像迷惘的见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被纱笼的发绿,好像一件玻璃绿衣。她想起来,心口连着眼眉,垂垂低下,又觉得遗憾。
织妤望着外面起风了,门吱呀吱呀的响,她不知为何悲从中来,往事挥之不去。当她还是暗门子的时候,也听过风吱呀吱呀的吹过屋子。好几年前,她也记不清了,她一人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还不满二十。她只身看这个世界,就像被脱光了衣服站在大街中心,女人想在这个城市站稳是不容易的,她有时间望着黑黢黢的天空想,人为什么要孤零零的来到这个世界上,她心头是一片深渊,晃啷着一片海。她选择了最容易赚钱的方法。
她想着挣钱,买房子住;她知道男人靠不住,无论他们像一棵树还是一座金库,无一例外。她知道男人喜欢什么,可是她不在乎,她只在乎男人往她胸口里塞钱的样子。曾经她想着从良,可她发现,人不在乎她是个什么样子。她做了这一行,从只身一人到现在有了些钱,她躺在床上,假装快乐,用双腿夹着男人的腰侧时,她都在想,我来这个世界上干什么来了?她看了太多男人,那些男人会和她抱怨妻子,抱怨赚钱不易,抱怨这个世界上没人理解他。她心里想,也没人理解我,你们都当我是工具。有些人在她的床上点烟,丝丝缕缕的烟像雾一样填满她空洞的夜晚。
她拨不开烟,就像她无法拨开自己的人生。做久了这一行,有些好奇的也会找上她,她年轻,漂亮,剥开衣服的身体像一颗鲜嫩的荔枝。
唯独庭方不一样,他第一来站在她的门前看她好久,就像看着天上掉落的月亮那样。她问他,你到底要不要来?庭方向她伸手,我能带你走吗?那是第一次有人说要带她走。可她不知道要走去哪儿,也不知何时才能停止。可她却拉住他的手说,好啊。最终只是去了河边,野草横生,一条小船横在河面,他撑在地上吹风,她问他,你带我来这儿干嘛?他说,我想和你约会。
织妤怔怔看着他,他被盯得脸红,只说;“他们都说你见钱眼开,可我觉得不是这样。”
如同听见半夜汽笛,叮啷作响在她无人的夜晚,她曾以为世界上最值钱的东西就是金碧辉煌,是权利和财势。可庭方却捧着他尚未成熟的心供到她的面前,对她说,我觉得你不是这样。她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这样的直觉,觉得她除了外表还有别的品质。可她那个下午,被世俗伤的遍体鳞伤的心狠狠地动摇,裂开一道口子,盛满她的苦衷。
她哭的像那条被抛弃的船,抓着庭方的衣袖,濡湿他的袖子和手。她哭累了就靠在她哭湿的地方喘气,庭方被她的动作弄得一动不动,耳根子红的像荔枝外皮。此后,她常常和庭方在一起,有些人看着她俩,以怪胎比喻;织妤不在乎,正如她以为庭方也不在乎。庭方的眼眉那时还稚嫩,那处也是。
织妤把他当小孩,她说我教小孩这些。小孩才会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又感动的事情,织妤对他说,她敲开一个核桃,囫囵吞在嘴里。她看着庭方,又笑:我看你家也不是这么没钱的样子,你知道他们兴什么,兴把你们送国外去。“你哪儿知道的?”织妤不在乎的抬眼说,那些人说的,我当新闻听。反正他们也不把我当人,只把我当工具。“
可我有点舍不得你去国外,你走了,我就一个人看河了。”
河有什么好看,海比这好看多了,庭方想。她摸摸搜搜又要夹一根烟,庭方握住她的手,她只好应和:好好好,不抽。庭方的父母的确要把他送国外去,他不知道她的反应,正如不知道她像一颗鲜嫩的荔枝。他苦涩起来,紧紧拉住她的手说,我走了,你也要看河,有天你会看见海,看见山,你会看到热带,看到月亮和往事。会再看到我的,我发誓。
发誓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那些男人都在床上说过喜欢,没用的她想。她像一颗流浪的种子,白昼在她身前停留几月,又要匆匆走了。她跪着看着他,像他第一次注视她要带她走那样。织妤问他,会回来?他点点头。她看着他,就想望着一轮月,昏红的湿晕,她的眼神骤然柔和,期期艾艾的看着他。她呼出气,吹在他脸上,如同看着自己即将逝去的宝物,她说,庭方,你说我们会不会有一天被日子烧死,像两团分不开的烟灰,浑浑噩噩的流浪在这个世间?她的下垂的眼角好像白帆,低垂着如此难过的调子,庭方盖住她的眼睛;他不想看了,看的他柔肠寸断,可他抱住她柔软的身体说,我要回来的,我们不会被烧死。她还是那样看着他,好像在问他,你是不是某个人的神?可她知道,俗人没有神,爱人也不是神,她是一颗种子,而他却像一条长满青苔的河。他问,上天,功名利禄易得,俗人难觅;难道我就此就要忘了她吗?他抱着她,颤动着嘴唇,吻在她腰上。织妤之后抱着他的脸,歪着头,柔和的看着他,缓慢的吻在他的嘴唇上。做完这一切,她立马松开他,跌跌撞撞的跑了,她往回跑,如同掉了东西一般捂着心口跑,她的泪水满脸,迷糊之中记得她的泪有一滴掉在了庭方的脸上。
织妤跑回家,猛的关上门,靠在门上抽上烟,她手颤抖着点烟,冉冉的烟,糊在月亮上,好像陈旧
', ' ')('而迷糊的头纱。
此后,她再没去见庭方。如今躺在床上细想,如此的遗憾,竟然像藤蔓一样越长越高。那个夜晚一直在她的脑海里,林林总总算起来,已经过去好多年,可她总是在想。她隐约的想到,那些记忆总是好的,要是再遇见呢,会怎样?她不是没想过,她曾有次梦见自己坐在木盆上摇啊摇,在深海里晃荡,她看不清划桨人的脸,久久的凝望,那个人却回头,对她说:我想带你走。这句话萦绕她好多年,织妤如此渴望,如此期待。她见过这么多人,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可她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她做不到这么豁达,正如她跑走之后却还偷偷看他上船。织妤也是从这个地方下船的,好几年前,她想,他从我来过的地方走过。
他穿着西装,西洋人的打扮,她说不上来这种感觉,好似看着世界末日慢慢的接近了,可她无力去改变这一切。织妤只是这样看着他,像庭方第一次望着她。天光日落,这一段距离却好像要走过几十年。这是她躲起来见庭方的最后一面。此后再也没见过。织妤习惯早起的喝茶,精神,好几年她保持这个习惯,越发吃不下甜的东西,口味淡的清奇,苏家小少爷也问她是不是广东人。她笑着说不是,抬眼看看燕子掠过,正巧衔着她种的树的叶子飞走。织妤看着,只觉得自己老了。
这种感觉不知从何而来。她一向相信自己还年轻,还是青年人的样子。她总觉得自己还和荔枝一样鲜嫩。
庭方走后,财主包圆了织妤。一开始她也不愿意,做惯了自由的买卖,这一会要被教条框着,她还真不习惯。财主见惯了世面,一眼看出织妤不是一沓钱就能打动的人,细细握着她的手说了一晚上。织妤容易困,半眯着眼,毫无聚焦的看着那位财主:你说一个月给我这么多钱?不够,我要房子。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只见织妤在困倦之际冷笑:你贪图我年轻,还去教堂祷告自己身体好转,想着美人卧榻,却还求自己报应消散,天下哪有这等好事让你尝尝?
财主冷脸,却还是和织妤签了条约。他觉得自己命数还长,总能好转睡到一次织妤的。可惜命数不被他所逆,从织妤陪伴之后,他的身体却一天天差起来。织妤曾是个对死亡没有概念的人,她这一生除去离开家乡,只经历过庭方的告别,情深意切,如此疼痛。可财主却在她面前日日油尽灯枯,终于让她对生离死别有了极大的触动。
她曾懒得陪护,在最后的几个月里,织妤开始陪在财主身边,陪他说说话,外边的树怎么样了,猫又打坏了什么东西。有日她借着光,细细的看了财主一番,他的脸撇向一边,在阳光下已经是苍白。她想,大限将至,无人能敌。
原来人生的尽头和财势无关,有些事不管花多少钱也无力回天。她只是这么看着,忽然觉得自己离死亡居然这么近。等着财主有些体力,她又陪着他去教堂,她站着,望着尖尖的屋顶,漆黑的十字。织妤看着西方的神像想:神啊,我好像再见他一面。从教堂回来之后,财主的身子又坏了,走不了,终日躺着。织妤知道,自己当初签下的条约将要实现了。她走出去看,这么大的四合院,这么多花花草草,漂亮的台阶,冰裂纹、梅花纹的窗户,甚至是雕着喜鹊的屋檐。她的心底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两眼几乎是光亮的望着藏在屋檐下的一窝燕子。财主死后,房子顺利的归了织妤。她不再做以前的生意,正正经经的收起租来。她人不差,话不多,有些人还觉得她漂亮,来来往往也有不少人住进来。只是时日不同,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一批又一批,早就不知道织妤以前的故事。如今,她站在院子里,越发依赖安稳的日子,她不再想过去,只是那个未能再说话的背影,仍像一道又长又深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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