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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雾失是被迷晕了送出来的,马车摇摇晃晃,确定无人跟踪,把他放在偏僻小路,随后扬长而去。
他清醒时已是晌午,艰难起身,扶着墙慢慢往外走,正欲找人问询,无奈才走几步便头晕不已。被变星霜带走后,几近三天粒米未进,又流了太多血,的确难以招架。
变星霜并未收走他的钱袋,楼雾失松一口气,倚在路边,随便叫了个脚夫,请他把自己送到滁州刺史府去。
脚夫脚程倒快,不多时停在滁州府衙,门前官兵见他披头散发,正要往外赶,就见他掏出一块腰牌,哑声道:“去通报刺史。”
官兵识不得太多字,但能认出那明晃晃的“郡王”二字,想到几天前来的朝廷使团,心里一惊,连忙赶去通报刺史。
没过多久,刺史秦与良大步赶来,一见楼雾失腰牌,恨不得当即跪倒,楼雾失免了他的礼,要他先将自己扶进去再细谈。
刚一进刺史府,就见到了楼齐及京城的大小官员,他们无不垂头丧气,尤其见到楼雾失后,更加心惊胆战,整颗心都快蹦出来了。
楼雾失顿觉不妙,来不及解释自己去了何处,急忙问道:“如何?”
为首那官员答道:“回郡王,朝廷所拨十万两银几乎尽数落入……落入歹人手中。”
楼雾失的目光蓦地狠厉起来,冷声道:“有两千军士押送,如何能被歹人抢了?你们呢,又是怎么回事?”
“郡王……滁州道路难行,辎重车突遇山体滑坡,所以才——那,那大宁村本是死村,您离开后,灾民也消失不见,唯剩无数陷阱与紫衣人,几百亲兵卫队有的中了迷烟,有的中了陷阱,第二日才……”
“你们的脑袋不想要了?”楼雾失心口一阵揪痛,脑中嗡嗡作响。他怎么也没想到凌王有这么大的胆子,连赈灾粮款也敢劫。看来把自己抓去关三天,只是怕自己在外面碍事抓到把柄而已。
好,真好,不过三天就给本王这么大的惊喜。
楼雾失以食指缓缓按压太阳穴,深深吸几口气,才缓过神来,命令道:“立即开官仓放粮,去找当地富绅,要他们捐粮出来。无论如何,先让灾民吃饱,把本王车队的余粮也分出来。谁要是敢贪一粒米,就地斩首!”
秦与良跪倒,似乎仍有话讲,楼雾失正在气头上,哪有心思听他雄辩,“饿死你也不能饿死灾民,懂了吗?”
楼雾失此来滁州,一为积攒民心,二为拉拢官员,官银已然被劫,若再失民心,那才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白白奔波不说,还要遭人弹劾,还被关着虐打了三天。
郡王越想越气,身上伤发作得更厉害,一时难以支撑,险些晕倒在正厅上,幸好楼齐手疾眼快将他扶住,回到西厢房休息。
楼雾失刚躺下,秦与良后脚就跟进来,不等楼雾失开口赶他,跪地道:“回禀郡王,官仓早已开了,可多数存粮被水浸泡冲刷,实在不够用啊!”
回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
秦与良冒了浑身冷汗,硬着头皮继续道:“下官也是无奈……灾情严重,实在拖不到朝廷批文下来,才自作主张开了官仓。且、且当地富绅大多自利,哪肯那么痛快放粮出来。”
楼雾失没有开口,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
看来凌王所图远超他的想象,一桩桩事情接连发生,几乎将他打懵。
耳边秦与良继续道:“硬逼他们放粮也未尝不可,只是官银丢失,官仓被毁,于朝廷声望本就不利,若再激起民怨,恐怕会生变故啊。”
楼雾失幽幽道:“那怎么办?你把本王的肉割下来赈灾好了。”
秦与良吓得猛磕个响头,颤声道:“下官不敢,下官有罪。”
“行了,你先下去。楼齐,你去钱庄,把府里的余钱兑出来用。”说完,楼雾失阖眸道:“让本王睡一会。”
二人不敢多扰,纷纷告退。
谁知道这世道还能安宁多久呢。凌王要钱要粮来干什么?最终,不过是要谋反罢了。楼雾失筹谋许久,也是想推翻李家天下,若换个人来造反,要他相助亦无不可。
问题只出在李哲身上。李哲身为皇长子,亦是该死之人。
可是转念一想,就连他自己也要叫皇帝一声舅父,罢了,看来全都该杀。至于天下到底谁来管,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只是可惜了变家兄弟,李哲连自己亲爹都敢杀,倘若真登大宝,又怎能容忍这两个逆贼之后?若无变家案牵连,他还好端端地在京城当王爷呢。
思来想去,只觉得疲惫至极,恨不能直接将这些人全都杀了,这些结束这荒唐的一切。
他睡了整整三个时辰,醒时日色已昏,余晖柔柔扑开,倒叫他一时忘记繁杂诸事。
楼齐守在他身旁,恭敬道:“王爷,已兑出六百两现银赈灾。另外,滁州下辖诸县有人开仓放粮,百姓都说是菩萨化身下凡救人来了。”
说到这,楼齐顿了顿才道:“您消失三天,也总要给个说法,以免他们生疑。”
“大
', ' ')('宁村处处是陷阱,本王自然也落入陷阱之中。”楼雾失瞥他一眼:“去备车马,明日前赶到永安县去,本王倒要看看是什么菩萨显灵。”
当晚,郡王简单吃了些东西,便马不停蹄地赶往永安县。临行前,又嘱托秦与良务必查出官银去处,及所谓的“紫衣人”来历。
马车一路颠簸,楼雾失身上的伤本就没有好全,眼下又添了新的,走出几十里就觉得伤口快要开裂。
楼雾失强忍着,夜间也无法入眠,只得解下发冠摩挲,直至天明。他记得这动作,就如那天的变星霜一般。
城门一开,马车驶入,楼雾失掀开车帘,用手遮挡外面的光。透过指缝,能看见破败不堪的街道和饥肠辘辘的灾民。
他们无精打采地靠坐在一处,因楼雾失的马车极为豪华,眼神一动,似欲上前乞讨,身子稍动了动,又立刻萎靡回去。
楼雾失放下车帘,不知该作何想。
鸡鸣声大片大片响起后,灾民们互相搀扶着往同一个方向走去,楼齐将车停下,搀扶着楼雾失跟在人流中。
楼雾失精神不大好,忽地想起上次也是这样被变星霜骗了,于是攥住楼齐手腕,低声道:“我们先等等。”
楼齐搀着他,费劲地从人群中挤出来,躲到个不起眼的角落,待行人稀疏,才缓缓跟上去。
原是城中有个极大的粥棚,上挂一张“遥”字旗,楼雾失眼皮一跳,若未记错,李哲生母闺名便唤做变水遥。
他与楼齐静静观瞧一上午,这次倒是未见变星霜,想来应是手下人——若抓了他来问问,不,眼下灾情如此严重,怎能阻碍旁人放粮?
郡王无奈叹息,嘱咐楼齐:“传消息回去,叫他们查遥字旗的来历,我二人再去其他县里查看。”
楼齐面露难色道:“王爷,您才受了伤,需要休养,恐怕不能接连奔波。”
楼雾失瞪他一眼,但身上疼痛越来越剧烈,无一不提醒他必须要停下好好调养,只好点头道:“去找个地方住,后天再启程。”
往后的十几天中,楼雾失共走过四座县城,无不遍布悬挂遥字旗的粥棚。时间久了,楼雾失甚至发现,灾民们不知听了谁的煽惑,竟自发拜起“遥菩萨”,说她是天上神女,因体恤凡人辛苦才下凡放粮救人。
眼下这时候,灾区出现个莫名其妙的菩萨,还如此得人心,的确称不上一件好事。
楼雾失正惴惴不安,就见一小厮来到他面前,脆生生道:“你站了这么久,可也要吃粥吗?”
楼雾失心下生疑,跟着小厮一路走上一条小路,连楼齐也不知何时没了踪影。楼雾失止步,厉声道:“谁让你来的?”
小厮被他一吓,瘪了瘪嘴,竟直接哭了出来。楼雾失越听越烦,抽出随身短刀,预备杀了这人,就听身后一道清越男声说:“是我让他去找你。”
不由他仔细思量,脚下一转,轮椅上的变星霜闯入视线。
变星霜道:“十五天了。”
十五天,正是楼雾失体内毒药发作之期。
他若不说,楼雾失都快要忘记这码事,他忙着查遥菩萨,一不留神,险些送自己去见了菩萨。
“你跟我来吧。”
楼雾失不动——上次他也是这么说的,结果不言而喻。
变星霜见他不信,纠结一会儿,低声引诱道:“跟我来,我就抱你一下。”
楼雾失依然不动:“还是等你表兄登上皇位再说,这不是我们约好的吗。”
“不许胡说。”变星霜左右看看,认真道:“不能让别人听见。”
楼雾失觉得好笑,上前几步,蹲在他面前,仰起脸道:“跟你走,会像上次一样吗?”
“不会。是我表兄想见你。跟我来,明天就放你自由。”变星霜认真保证,说完,又补充道:“再过一会,毒发了,你恐怕走不动,这里没有人能抬你。”
“我在京城还有正事,别让我死在这。”不知是受了什么蛊惑,他到底同变星霜去了,只留下这样一句似威胁又似祈求的话。
他亲手推着变星霜。印象里,似乎还是第一次这样做。轮椅并不重,分别这么久,变星霜也没长胖多少,倒也怪异。在王府过的日子不好,怎么在哥哥身边也没过好?
变星霜和他靠得太近,心间如五味瓶打翻。他们之间能像现在这样和睦,着实是个奇迹。之前将楼雾失弄成那个样子,他也似全不介意,临走前还要抱一抱自己……
“在哥哥身边过得好吗?”楼雾失问。
变星霜猛然回过神来,斟酌着答道:“好。哥哥说,长兄如父,他想做慈父。所以对我很好。”
楼雾失推着他来到岔路口,不知该走哪个方向,于是停下来:“怎么不问问我好不好。”
“你应该过得不好。”变星霜答。这倒是实话,上一次的计划失败,这次来滁州更是履遭变故,怎么可能会好?
楼雾失一怔,随即干笑两声:“的确。”
“往东走。”
', ' ')('二人向东转,走出几百步,就见小路左侧有一座宅院,推开门,房间里还掌着灯。变星霜要他停下脚步,道:“你自己进去。”
房中,一三十左右的青衣男子端坐主位,见楼雾失推门而入,放下手中书卷,眸光紧锁。他满面风尘,但难掩贵气,这点与楼雾失颇为相似。
只用一眼,楼雾失就认出此人正是废凌王李哲,遂俯身拜道:“凌王兄,弟来迟了。”
“小失,坐吧。”李哲心安理得受他一拜,才嗔怪道:“为兄已是一介布衣,怎敢受这一拜。”
楼雾失笑呵呵地坐下,“弟不敢不拜,怕失了礼数,王兄一怒之下要弟的命。”
“为什么不?你不该死吗?”李哲仍笑着,但吐出的话狠厉无比。
楼雾失见惯皇室这副谈笑间取人性命的做派,非但不怕,反而更加从容:“弟在京中有一桩未竟之事,不能死。”
凭李哲那一句话中透出的恨意,楼雾失便能确定,自己对他有用,且是无法替代的,否则李哲早该把他杀了。
“小失,我要你做什么,你应该知道。”李哲不再与他废话,径直进入正题。
楼雾失颔首道:“不就是杀了陛下吗——然后再乖乖把江山递到王兄手中。”
“不止。我有九个兄弟,其中五个不到十岁,我要你把剩下四个全杀了。”李哲面不改色,仿佛在谈论路边几棵野草。
楼雾失捂唇震惊道:“王兄,这可是诛九族的罪呀。”
他语气浮夸,李哲看得颇不耐烦,心道这时候还装什么,也懒得跟他多言,起身道:“一炷香后毒发,届时后悔也来不及。”
“我为王兄做这些勾当,若事成,王兄恐怕要取我性命雪恨。可若不应,王兄现在就会杀我。怎么都是死,也确实很难选啊。王兄,总要容我思量几天吧。”
李哲冷笑一声:“等毒发吧。”便起身离开,留楼雾失一人。
一炷香很快过去,起初并未有什么感觉,仅是视线越来越模糊,几个呼吸过去,毒素渐渐融入血液,便有剧痛从腹中升起。
仅是这样的疼痛,依然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楼雾失并未出声。
时间缓慢流逝,疼痛冲淡了他的思维,再也无法保持镇定,腹部肌肉抽搐,稍一松懈,便险些呕吐出来。
他出了满身冷汗,正要抬手摔杯,就觉得手中有小虫在爬。他几乎目不能视,看不清是否真正有虫,渐渐地,四肢百骸皆似百蚁过髓,抓挠着他的骨头和五脏六腑。
现在,就算他想求救也来不及了,毒发时的种种不适让他口不能言,也无法行动,身子重重摔落,引起一阵痛痒。
也许真要死在这了。楼雾失一向很不怕死,只怕死前还有遗憾。譬如,他原本准备回京找医者给变星霜治腿,还要给变家翻案,这样即便李哲登基,变星霜起码也能自保……
意识彻底涣散前,他听见竹竿点地的声音,一个人影猛地扑过来,将什么东西喂到他口中,紧紧攥住他手,颤声道:“还没受够报应,怎么能死。”
楼雾失想摸摸他头发,告诉他不要怕,自己就是死了,也一定会下地狱继续受罚。
那人给他服下的大约是解药,不知多久过去,楼雾失视线重新清晰,面前却只有李哲一人。
李哲还未发话,就听楼雾失奄奄一息道:“凌王兄,我、我应你。”
一缕笑意自李哲脸上化开,“要你服软还真不容易,既然你同意,我二人就是盟友,以后可别做让为兄不高兴的事。”
楼雾失没有第一时间应下,喘息一阵后才道:“王兄也不要做让我不高兴的事,以免伤了和气。”
“嗯?”李哲讶异,没料到他还敢讲条件。
“比如,王兄即位后,总要放过变家兄弟。”楼雾失缓缓道来。
李哲先是一愣,随后畅快地大笑起来,“你又何必替他们讲情,莫非真的对小霜情根深种?”
这番话倒把楼雾失说得脸红,他本以为这是件隐秘之事,谁料一提起才发现大家都知道了。当着李哲的面,他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尴尬道:“是,是很喜欢。”
李哲早知此事,否则最初也不会让变星霜去诱他上钩,听他提起小霜,也算确定了他的心意,更加拿住一个把柄,心情大好道:“我与他们是多年兄弟,血浓于水,怎会下杀手?”
楼雾失可不信他的,连亲兄弟都要杀,何况表兄弟,身上还背着逆贼的罪名,不过表面仍要奉承:“是了,血浓于水。”
李哲令他在一张纸上签下名字,又与他约好联络暗号等诸多事宜,便将他独自留在房中,无人看管,完全可以离开。
变星霜曾说第二日早上才放他走,他索性在这等着,想再见变星霜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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