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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外乡人
江霖慢悠悠吃了半碗饭,剩的半碗吃不下,连顾望兰的碗筷一起收了,拿去厨房清理干净。
顾望兰不会下厨,又不愿开口要江霖再给他做饭,只好这么忍着。
江霖端着一杯热水走回来,坐在茶几前的地毯上,慢慢啜吸,不时发出轻轻的喟叹。
外面的世界已经苏醒过来,大城市生机盎然不停运转,他俩却被困在这斗室之中。
过了好一会儿,江霖才问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顾望兰看着窗外蓝蓝的天空,那种最纯净的天蓝色亮得人眼睛疼,说道:“航班已经错过了。”
江霖说道:“实在不行,你就骗一骗你父亲吧?你就说你知错了,是你辜负了他的好意,以后你会乖乖听他的话。你把他哄高兴了,说不定他就允许你回英国了。到时候天高皇帝远的,他还管得住你吗?你放心,我不会告密的。”
说着说着,江霖觉得自己活在一出滑稽戏里:前段时间,是他劝顾庭静把顾望兰叫回家,留在身边好管教;现在他又想办法帮顾望兰离开了。
顾望兰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以为他这么好骗吗?”
江霖无言可对,又想导火索还是顾望兰的婚姻问题,于是再次建议道:“你父亲为你介绍了什么样的结婚对象?不如你去跟他说,你会把这位小姐的家世作为择偶标准,你也愿意接受他的介绍。但前提是要你自己喜欢,才能进一步谈婚论嫁。这个要求不算很过分,我想他不会拒绝你的。这样一来,你也幸福了,你父亲也称心如意了,那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顾望兰冷笑一声,说道:“你也太理想主义了。”
江霖迷惑地眨了眨眼睛,心想:“连你都说我理想主义?我的建议就这么不切实际吗?”
顾望兰解释道:“你不要以为这样的对象很容易找。我对家庭条件向来没有什么要求的,只要精神契合就可以。但就是这样,我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对象。要是再加上我父亲那些条条框框,那就更不要提了。”
江霖一边说道:“这样啊,那是我太想得天真了。”一边不动声色地想着:“精神契合难道不是最严苛的要求吗?”
顾望兰也是第一次和人吐露这些心事,而且江霖是他父亲的人,说不定跟江霖说的话,最终能曲曲折折传到他父亲心里。
所以他继续说道:“我父亲是完全不理解这些情感因素的,他只觉得我到了岁数就必须结婚。再说,他还要安排那盒子和别的事情,他就更加不会考虑我了。他的顾虑,我都明白,所以我一开始答应结婚,但后来……我还是不能自欺欺人。”
江霖有些纳闷:他为什么会提到“盒子”?盒子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对顾先生那么重要?
他也不愿意多问什么,说道:“就算一时找不到这样的对象,你总要摆出一个愿意合作的态度来,给你父亲一个台阶下。先解决眼前的困局再说,以后会发生什么,谁也想不到的。说不定什么地方出了什么大事,就闹得他没空来管你了。”
顾望兰说道:“你的意思是要我走一步、看一步吗?那也太消极了。”
江霖说道:“老实说,你这样坐在房间里生闷气才是最消极的。”
这回变成顾望兰哑口无言。
明媚的阳光慷慨地洒入室内,更让他觉得自己前途一片灰暗,喃喃说道:“我怎么就生在了这样一个家庭?世上还有他这样差劲的父亲吗?”
他只是自问自答,但没想到江霖轻声答道:“有的。”
顾望兰皱了皱眉毛,转头看向江霖。
江霖怔怔看着水杯内壁的雾气,好像想心事想出了神儿,呆呆说道:“我的父亲就……就……”
顾望兰抿紧了薄唇,心想江霖肯定要大吐苦水了。他肯定会说,他在娱乐圈有多么不容易,他做他父亲的情人也是有苦衷的……说来说去,无非是那些爱恨怨仇、钱财房产的俗套故事,顾望兰是不愿意听的。
但一来,顾望兰的教养其实很好,轻易不会阻止另一个人倾吐心声。只是江霖不巧碰上他情绪极端的情况,所以没机会见识他的涵养;二来,就算顾望兰想要躲开,这个情况下也没处去躲。
所以,顾望兰静静坐在那里,暗暗希望江霖的俗套故事能快些结束。
——但江霖什么也没说。
他盯着空处看了一会儿,一双丹凤眼云遮雾罩,神情有些沉郁,忽然站起来回了那小卧室,然后再也没出来。
顾望兰微微一怔,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感受。
其后两天,江霖和顾望兰一直被关在这套公寓里。
米菜很快就吃完了,只能用泡面速食充饥。这也罢了,吃饭并不是主要困难,最大的问题是太过压抑无聊,大把大把时间不知道该用来干什么。
江霖刚来的时候,还觉得这套公寓又宽敞又空旷,但被困了两天,度日如年,他觉得天花板也矮了,墙也太挤了,每一件家具都摆放在让人难受的位置上,组合
', ' ')('起来简直像个牢笼,要把人逼疯。
顾望兰可以一句话都不说,就坐在那里看他的书,但江霖实在是闷得不行了。
这一天傍晚,江霖穿过黄昏斜阳,走到顾望兰面前坐下,问道:“你家有纸牌吗?一起玩牌吧。”
顾望兰眼皮也不抬,说道:“没有。”
江霖问道:“那有桌游吗?”
顾望兰答道:“没有。”
江霖想了想,又问道:“那你玩不玩——”
顾望兰目不斜视,慢慢翻了一页书,冷冷说道:“不玩。”
江霖说道:“什么书这么好看啊?借我一本看看好么?”
顾望兰知道江霖对他的英文书很好奇,什么纸牌、桌游都是借口,他一开始的目的就是借书,于是冷淡地答道:“我的东西不借人的。”
江霖没话说了,单手托起脸,睁着一双丹凤眼,认认真真端详顾望兰,好像他的脸就是一本难懂的书。
顾望兰说道:“你别盯着我看。”
江霖问道:“我在给你看面相呢。”
顾望兰哼了一声,明显是不屑的。
江霖说道:“你在英国待了多少年啊?你知不知道什么是看面相?”
顾望兰不搭理他,免得拉线扯网、带出越来越多的话。
江霖或许是闲得太无聊,又或许是在这种密闭的空间里,人反而希望敞开内心。
他也不需要他搭理,声音轻飘飘的,自言自语道:“我外公以前是开小饭馆的,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南方一座小城里。家里儿女又多,亲戚又都一穷二白,所以日子过得非常艰难。我妈妈和她的兄弟姐妹们从小就在饭馆里帮忙。
“有一次,一个老头儿来打酒。我妈妈看他可怜,偷偷给了他一碟花生米。那老头儿夸她良心好,就给她看了面相,然后说她将来一定姻缘美满,大富大贵。我妈很高兴,一直把这件事记在心里。你猜这面相看得准不准?”
顾望兰仍然不理他。
江霖笑了笑,说道:“后来她长大了,长得非常漂亮,是那座小城里一等一的美女,我外公外婆都说她不像他们家的女儿。
“她一心一意要找一个完美丈夫。
“很多青年人追求她,她都不满意,不是挑剔这个,就是嫌弃那个。拖着拖着,拖到周围的同龄人都成双成对了,她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守着当年那个梦。”
顾望兰安安静静翻着书,似乎根本没在听。
江霖也不在乎他有没有听,继续说道:“直到那一年,小城里来了一个外乡人。他听说我妈妈是当地很有名气的大美女,就来小饭馆看她。他走进来刚坐下,我妈妈就提着茶壶给他倒茶。
“那外乡人一见到我妈妈就看呆了,手一歪,一杯茶都泼身上了也不觉得烫,我妈妈笑得不行。那天,外乡人一直留到打烊才走,第二天一早又来了。
“他用各种手段追求我妈妈,她推拒了几次,也动心了,开始跟他出去看电影、划船什么的。
“我妈妈渐渐了解到,那外乡人是个大学生,有文化有学识,还有经济头脑,又刚好遇上了好时候,所以年纪轻轻就做生意做得相当成功。更难得可贵的是,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从不会炫耀什么,反而非常热恋我妈妈,对她简直称得上崇拜,什么事情都依着她。
“小城里的姑娘哪里见过这种外乡人?我妈妈很快也爱上了他,没多久两人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顾望兰虽然不愿听,但抵不住江霖的声音传入耳中,也就零零散散听了个大概,暗想:这段姻缘肯定不会成功的,因为江霖妈妈是要和江霖爸爸在一起的,要是她跟了这外乡人,哪里还有江霖?
果然,江霖接着说道:“但到了这个阶段,我外公突然出来干涉。他一辈子起早贪黑、辛辛苦苦,现在女儿找了一个阔气的女婿,他觉得好日子终于来了,于是狮子大开口,非要那外乡人拿出一笔巨款才肯把女儿嫁给他。
“我妈又哭又闹又讲道理,但我外公总是咬死不肯松口。
“那外乡人倒没被吓跑,他爱我妈爱得发狂了,外公给他的困难越多,他越要娶我妈不可。可惜,虽然他很有钱,但他一下子也拿不出这么多来,所以他让我妈等着他,自己心急火燎回老家筹钱去了。
“我妈好害怕他去了就不回来了,幸好他没几天就回来了,还带了一笔款子。虽然远远不够我外公要的数字,但也不少了。他用这笔款子先置办了新房和家具,以便跟我外公表态:他是坚决要娶我妈妈的,而且婚后愿意在小城定居,一直帮衬我外公他们。
“我外公带着一大家子人去看了新房,心里都很满意。那外乡人求外公通融一段时间,能不能先结婚再慢慢筹钱。但我外公绝不肯松口,还说新房是他们小夫妻住的,娘家又没得到什么好处,所以这笔款子不能算数,必须补上,仍是要原先那个数。
“我妈气得哭了,终于和我外公彻底吵翻,不顾一切住进了新房。她和那外乡人过起了甜甜蜜蜜的小
', ' ')('日子,然后……她就怀孕了。”
顾望兰听到这里,隐约觉得不对劲,手里的书页停止了翻动。
江霖说道:“我妈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终于被娘家人发现。我外公还有几个舅舅闹到新房,说我妈丢了他们家的脸,又逼着那外乡人立即给钱,然后才能领证结婚。
“那外乡人也着急了,连夜赶回老家筹钱,但这次他去了两个多月都没回来。每次打电话,他就说快回来了,快回来了,但总是一拖再拖、不见人影。
“我外公气坏了,非要拉我妈去打胎,我妈当然不肯。我外公说她被骗了,她说新房就在这里,怎么会是骗人的?
“他们闹了好久好久,那外乡人才风尘仆仆赶回来。原来他为了婚事在小城耽搁太久,手头的生意出了事儿。他回去以后忙得不可开交,在电话里又不敢说生意有问题。但实在挂念着我妈,急得要命,终于还是决定回来看她一眼,然后再回去筹钱。
“我妈看他回来,又高兴又委屈,哭得泪人似的。我外公暗暗松了口气,也有些害怕了,于是松了口,说房子的钱也不要他补,就当是娘家送的嫁妆,只要把剩下的钱凑齐了,小两口就能领证。
“那外乡人很开心,当场就磕头叫爹。我妈催他回去筹钱,他说不舍得,陪着我妈一起过了两三个月,然后才离开。
“这一次,他一直没回来。”
江霖说到这里就停住了,脸色白得像一张纸。
顾望兰也不催他,两人各自想着心事。
不知过了多久,江霖开口说道:“我妈那段时间急得不行,想他想得夜夜哭。那人电话里总说是生意出了大问题,所以不能回来。我妈苦苦熬着,拖的时间越长,我外公他们越着急。又要拉我妈去打胎,但已经过了七个月,早就不能打胎了。
“最后,我妈在没有丈夫的情况下生了孩子。小城里人人都知道了,指指点点,幸灾乐祸,说什么的都有,弄得小饭馆都开不下去了。那时我外公已经什么都不求,只要女婿快点儿回来领证结婚。
“那外乡人这时才回来,没事儿人似的抱孩子让叫爸爸,然后顺顺利利和我妈妈结婚了。
“婚后,那外乡人的狐朋狗友来家里玩,那外乡人每次都要把我妈拉出来,让大家看看她是个多出挑的美女,然后说他丈人当初怎么漫天要价,他又怎么把生米煮成熟饭,然后一拖再拖,一分钱没花就把我妈弄到手了——那新房他后来卖掉了,钱到底没花在我妈身上的。
“我妈很痛苦,她觉得她这辈子就毁在一个‘钱’字和一个‘贪’字上。她像一样货物,被人卖来卖去。她千挑万选的丈夫,也不比她市侩的父亲好到哪里去。那丈夫唯一的优点是能给她和孩子一个富足的生活……说来说去又是钱,看来她自己也脱不开这个‘钱’字。
“孩子还不到一岁,那外乡人说要去别的城市跑生意。我妈怕他一去不回,就跟着一起去了。她跟着那外乡人在外面闯荡了几年,渐渐发现那外乡人的生意其实是投机倒把,而且胆量特别大。
“他看准一桩生意的时候,把全副身家押上去还不够,还要砸锅卖铁、借高利贷。他说,他就是喜欢和老天爷赌一把。
“像他这样子做生意,好的时候特别好,坏的时候特别坏。有时候,好坏是交替着来,日子也还过得下去。有时候,他连续几次赔个精光,债主追上门来,他就把老婆孩子推到门口挡着,自己从后门逃走,等风头过了又嘻嘻哈哈回家,好像什么事都没有。有时候,光景特别好,一家人住别墅开跑车,他又大手大脚花钱,吃香喝辣养小老婆。但他说,他不会跟小老婆生孩子,免得又被讹上。
“我妈哭都哭不出来了,她更加看清了,这外乡人真的就是个骗子。”
顾望兰听得好奇起来,问道:“后来是你爸爸帮你妈妈摆脱了这骗子吗?”
江霖笑了笑,眼神却有一种悲凉之意,说道:“你怎么这么不会听故事啊?我爸爸就是这骗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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