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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难断之情
到了十月里,时节已进入初冬,空气之中已经有一种寒意,黄品贤这一天站在营门口,买了一面铜镜和一把梳子,从前以为不必备用的东西,现在渐渐地都需要了,从前在太平军中,都是披散着头发,上面扎一条头巾,若是乱了,用手指梳理一下就好,况且也不用剃须,所以用不着镜子,然而现在头发要扎成辫子,终究是要用梳子了,总是用林珑的梳子,感觉有些不太好,虽然林珑倒是并不介意,不但主动将梳子塞到黄品贤的手里,有的时候还自己动手给他梳头。
黄品贤选了一面小小的铜镜,下面有一枚手柄,拿在手里方便,他将铜镜举在面前,正在检视着光亮度,假如镜子开光不好,很快就要找人来磨镜,就又要花一笔钱,他正看着小巧镜面之中自己的脸,忽然一阵冷风从对面刮过来,直钻进他的衣领里面去,黄品贤的皮肤登时微微一紧,抬起头望着远处,“起风了”。
黄品贤转身返回营中,之后便是跟随林珑一起参加操练,到了傍晚,林珑写好一份公文,转头笑着向黄品贤问道:“今儿出去,买了些什么?”
黄品贤轻声回答:“一面镜子,一把梳子。”
“拿来给我看看。”
黄品贤便回去自己房中,将新买来的物件取来给他看,林珑先看那梳子,不错,黄杨木的,与那枚两司马印章同一种木料,黄杨木蛮好,自己曾经看到过黄杨木的摆件,四十年的老黄杨,虽然比不得紫檀花梨,也很是值钱,黄品贤的这两件黄杨木的东西,当然并不是使用那样珍贵的老材,不过也是可以的了,质地坚固紧密,能用好些年。
林珑又拿过镜子,左看右看:“不错啊,明明亮亮的,今后我也有镜子用了。”
林珑虽然有梳子,但是一直没有置办铜镜,他确实是爱干净整洁,不过军旅之中一切都相当简单,洗脸之后没有照镜子的习惯,至于梳头剃须,反正有黄品贤一双眼睛看着,因此便用不到镜子,只是林珑不太会给别人刮胡须,黄品贤三天五日自己剃须,不好总是借助水盆,便要用到镜子。
其实林珑早就有心买一把镜子送他,毕竟对着水盆刮胡须,有时候容易伤到,黄品贤虽然谨慎熟练,也曾经在下颏刮破两道细小的口子,不过黄品贤对自己一直不远不近,倘若送他东西,只怕他未必肯收,反而弄僵了关系,所以便只等着他自己去买。
黄品贤微微一笑,林珑借用他的东西,他倒是不很介意,算是抵偿从前使用对方梳子的人情,虽然用手指也能梳头,不过毕竟毛糙松垮,给林珑看到了,便要招呼自己过去,“快用梳子好好理一理,这样松散歪扭,好像乡下曲辫子,给上海人看了要笑的。”
林珑跟梅标也很是要好,梅标是绍兴府人,正所谓“豆腐、麻雀、绍兴人”,湘军幕府里也有他一份子,另外梅标曾经在上海待过好一段时间,讲起上海的时髦,头头是道,很是有兴味,林珑听得津津有味,虽然自己这一身并没有去过上海,然而内心非常向往,而且有的时候就要拿上海人来说话。
另外黄品贤还发现,林珑对于乡下人抱有一种很是轻视的态度,有一次在营门口,看到一对外小婆和外小,四十几岁年纪,一身土布衣服,挎着篮子背着筐,来和兵士们做生意,说起话来憨厚得很,“你们离家这么远,在外面当兵,苦啊!”
黄品贤回来就和林珑说:“真的是很淳朴的人。”
林珑嗤地一声笑:“就是没见过世面,巴着营垒的栅栏,死死往里看,看到抬枪跟看着王母娘娘的烟筒似的,眼珠子都好像能掉出来。昨儿温先生还说,还是山里人心清眼清,没有那样的歪心邪性,其实都是什么呀,还赤子之心,不过是不读书,也不晓得外面的事情,就如同囚犯一样闷在山里面,眼睛难得往外面看的,这还只是看到咱们的大营,等以后进了武昌城,你再瞧瞧她们,走在街上,嘴都要合不拢了,口水都能流下来,抻长了脖子,转着膀子左右地看,那脖子仿佛就是一根木棍,都不会动了一样。”
黄品贤登时无言,林珑倒是不用抬枪的,他有一把小巧的手枪,当初自己看了,也好奇了一阵,另外想来昨日温采元听了林珑这一番见解,也要苦笑吧。
要说林珑,本来也并不是城市里的人,虽然家庭并不是很贫困,在湘阴乡间有几十亩地,因此林珑幼年时候曾经读过私塾,十四岁之后也断断续续地读书,不过他的家庭,即使最为美化地说,也不过是小小的土财主之类,因此林珑其实也是乡下人,而且还不如天王,连科举都未曾考过,没有去过省城,如今却嘲笑乡下人。
其实不仅是林珑,黄品贤观察到振字营的一些兵勇也是这样,从前都是山民,湘军招兵,特意挑选偏僻地区的山民,因为相当凶悍,想法也少,比较好用,这些原本的山民虽然是上战场卖命,然而确实走出了深山,到了外面,见识了许多事情,即使还没有进入上海苏杭那样的锦绣天堂,沿路的市镇也很够一看,所以如今说起话来,提到故土山乡,用词已经是“我们”和“她们”。
倒是也不怪这些湘军兵
', ' ')('勇自傲,远远地走出来,确实能够广阔见闻,自己曾听广西老兵说过,当年第一次攻破武昌,来到城里,就好像是一个“小天堂”,从前在紫荆山区,哪里曾经看到过这些,当时两只眼睛就不够用了,富贵人家的绸缎金银也就罢了,还从洋货行拿了洋表,叫做“发洋财”,只是当时并不晓得西洋的怀表是怎样用,将机芯挖去了,留下外面花花绿绿的银表壳,以为很是鲜亮好看,况且银子也值钱,到后来当兵久了,见识广了,终于晓得不该挖芯的,不过也无所谓了。
而林珑则想,黄品贤倒是还罢了,不过是本能地感动,可是温采元将这种直接触发的情怀上升到理论,就让人觉得终究是有一点书生气,虽然温先生饱经忧患,其实已经是相当通透的了。
冬节渐渐地深入了,天气越来越冷,武昌城内外,太平军与湘军依然对峙,到了十一月十五这一天,西洋历十二月二十九号,韦俊撤离武昌,湘军进城。
黄品贤随着林珑进入武昌城,再次进入武昌,黄品贤心头百味杂陈,自从自己前年跟随三十检点离开武昌,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这座城市,如今则是跟着湘军一同入城,前后的变化实在太大,而如今的天国,也已经今非昔比,不再是从前团结一心的天国了。
韦俊丞相乃是国宗,是北王的弟弟,天京发生了那样大的变化,他的亲兄长被杀,对于韦俊丞相的打击也一定相当大的吧,然而他却仍然坚守武昌,一直到现在。
黄品贤是曾经听林珑等人议论军情:
“洪秀全杀了他哥哥,他还留在那边干嘛?反正也得不着什么好果子吃。”
“听说李大人派人去劝降过,可是他坚持不肯投降,也不知武昌城中的粮食还能够坚持多久,讲真在这武昌城外待了这么久,真的让人有些厌烦了。”
梅标轻轻一笑:“这韦俊倒是个坚贞的,虽然是叛逆,但是忠心可嘉。”
温采元冷淡地说:“只可惜一番忠诚用错了地方,他若是不来归降,早晚又是第二个杨秀清。当年的杨秀清,何曾不是自负精明,然而贼终究是贼,他们那一场计划,成不了的。”
黄品贤虽然是没有说话,不过心思一转,想到既然对面的是李续宾,韦俊大人纵然有所动摇,只怕也不能放心,虽然没有资格去见李续宾,然而黄品贤终究是知道,李续宾性情激烈,曾经说过“出队即不望生还”,况且韦俊又击杀了他的老师罗泽南,虽然不是韦俊亲手放枪,然而毕竟是他主持对湘军的攻击和防守,李续宾若要为老师报仇,找枪手是找不到了,只能找韦俊。
黄品贤这个念头只是一闪,便马上熄灭了,韦俊大人身为国宗,当然是忠心耿耿,纵然天国内部有残杀,他也不会因此动摇。
这时林珑看到黄品贤脸上的表情,便笑着说:“品贤,茶壶空了,你去将这壶里灌满热水,再冲一壶茶来喝。”
黄品贤应了一声,接过茶壶走了出去。
温采元一看,确实是别让他在这里继续听着了,身为湘军已经这样久,对太平天国仍然是念念不忘。
梅标则乐道:“还真是个多情之人。”
孙元龄笑道:“你是说林珑么?”
梅标将头一摆:“我是说他那个清澈的护勇。”
梅标虽然是绍兴人,然而与湖南人在一起久了,也学了几句湖南话,觉得有一些真的很传神,比如说黄品贤,用“清澈”来形容他再好不过。
林珑也笑,不同于黄品贤只爱三国故事,林珑也是读《红楼梦》的,与黄品贤如此接近地相处了这一阵,便觉得黄品贤有一点好像林黛玉,对于十二钗,林珑最喜欢的是熙凤和探春,宝钗也还行,顶数黛玉最为无感,觉得简直是自寻烦恼,整天想那些有的没的,终究又有什么用处?不如看清了眼前的局势,定个方略出来,这样只顾抒情,反而蹉跎了自己。
如果黄品贤的这个特性发生在别人身上,林珑也会觉得无聊,都已经是湘军的人了,还这么反复纠结,有什么必要?决定做什么,就横下一条心来做,无论要做的事情是好是坏,是符合自己的心意,还是违背心愿,既然一定要做,就不必缠绵悱恻,这样反复纠结,让人看了着急。
可是如今是黄品贤如此,林珑便感觉到,他在太平军里这样久,也难怪他伤感,有几个人能够做到随着自身境遇的变化,那样快速地斩断过去,完全变更了感情呢?黄品贤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这其实不是一件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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