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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琳泽把袁天赦搀回到桅杆下的时候,发现傅山正在束发。
此刻的他,换上了圆领长衫,洗净了脸,一丝不苟地盘着发髻。
真是头可断,发型不能乱。血可流,皮鞋不能不擦油……朱琳泽心里吐槽却是向他点了点头:
“先生自制的迷香非常好用,谢了。”
说罢,看了一眼还在昏迷中的陈雄,抬腿要走。
“少侠莫急,”傅山用根木簪把发髻固定好,朝着朱琳泽招了招手,考教似的问道:
“甲板下有近两百西洋番子,还有上百水手,少侠打算如何应对?”
“迷晕,军人杀了,其他绑了。”朱琳泽走近两步,回答得很干脆。
“此法对付七八人,甚至十人二十人,只要武艺精湛都可为之,可对几百人断不可行。”傅山坐正了身姿,语气平和,犹如一个教书先生。
月光之下,朱琳泽犹如标枪一样站立,在脚下拖出长长的影子,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
傅山知道对于这等勇往直前,犹如钢刀一般的少年不能绕弯子,索性开门见山:
“傅某给的迷香一共九根,相信你现在手里还有四根,这几根迷香的药量,根本无法迷晕那么多人。
这时,朱琳泽的身子才动了动,他抱了抱拳:
“先生有何高见?”
傅山捋着胡须温和一笑,指了指不远处挣扎的水手:
“我等被吊在桅杆上受刑的时候,有几个汉人水手上来求情,其中就有他。”
朱琳泽仔细看了一眼那穿着水手制服的俘虏,这才发觉是亚洲人。
“傅某没有猜错的话,半夜上到甲板,他并非如厕,而是怀着悲悯之心,给我等带食物上来的。”
朱琳泽不蠢,自然知道傅山话中的意思,他快步上前,在那水手的怀里果然摸出了几人份量的黑面包和腌肉。
“汉人?”
“唔唔……”那俘虏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不住地点头。
“我取出你嘴里的麻布,不要喊,否则捏断脖子。”朱琳泽不放心,还是警告了一句。
被去除掉麻布的水手大喘了几口,才朝着傅山和朱琳泽抱拳:
“小人陈舒,广东人,是这船的副水手长,我上来的确是想给几位侠士送点吃的。”
不远处端着重弩警戒的祖天翰瞟了米雨真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老二,傻了吧,干了自己人。”
米雨真回瞪了一眼,随即缩了缩脖子脖子,拿着水罐给伤员喂水去了。
“天伯,见过他吗?”朱琳泽扭头询问袁天赦。
他并非信不过傅山,只不过多年的作战经验告诉他,小心驶得万年船。
“见过,傍晚的时候,他和另一人领了几个水手上来求情,还被抽了几鞭子。”袁天赦辨认了一会儿,才点头确认。
“陈兄,抱歉。”朱琳泽边解绑,边道歉。
“不妨事,被自己人揍,总比被番子打要强。”陈舒很乐观,他揉了揉勒疼的手腕,自告奋勇道:
“少侠是不是要杀下去,小人和小人的弟弟可以帮忙。”
“你弟弟?”
“对,”陈舒颔首,解释起来:
“康塞普西翁号共有船员285人,其中士卒192,水手70,其他的不是长官就是杂役。
水手中有四个水手长,两正两副,正的都是西班牙人,我和弟弟分别是前仓和后仓甲板的副水手长,今夜正好是我俩值守。”
“信得过的汉人水手有多少?”
“这个倒是不多,差不多30人,剩下的都是吕宋人,不过大部分吕宋人也能争取过来。”为了提高可信度,陈舒还解释道:
“两年多了,我等跑了两个来回,到现在还没见到薪水,兄弟们早就想反了。”
两个来回,他之前去过美洲……朱琳泽心里一动,随即又压下探寻的欲望,重点关注当下的事情。
接下来,陈舒先是叫了两个亲信上来,替换了守在艉楼的冷秉,又到后舱唤出了弟弟陈服。
几人商量一阵,确定了作战计划。
片刻后,陈舒点燃了一根迷魂香藏在袖子里,同时用沾湿的手帕捂住了口鼻进了下层船舱。
哪里有士兵没睡着,他就装作巡视的模样,在周围直晃悠。
他是副水手长,本就有巡视水手的职责,所以值守的西班牙人士兵也没有怀疑。
香烧完,自己也被迷得晕晕乎乎的陈舒来到楼梯口招了招手:
“少侠,妥了。”
一根巴掌长的迷香要迷倒上百号人自然不可能,可要迷翻七八个警戒的西班牙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现在的前舱,除了十几个提前打了招呼的汉人水手,其他的要么晕了,要么醉了,要么睡得昏昏沉沉。
在陈舒和汉人水手的帮助下,朱琳泽兵不血刃地就控制了局势,把前舱近百号西班牙人和亲西的吕宋人捆了个结结实实。
“陈兄,下面有没有汉人?”排除威胁后,朱琳泽想起了之前众人的猜想。
“有的,”陈舒摘下水手帽,边擦拭满脸的汗水,边惊魂未定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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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四层,大概有五百多人。”
“下面还有西班牙士兵吗?”
“没了,只有三个日本人维护秩序。”提到日本人,陈舒那黝黑而粗糙的脸上惊恐不见,反而变得亢奋:
“交给我吧,这些倭奴平时嚣张跋扈,小人早就想除之而后快。”
“不急,先解决后舱的西班牙人,再来救人不迟。”朱琳泽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冷静说道。
接下来,陈服学着哥哥的样子依葫芦画瓢,可后舱有多个双人间进不去,这无法把迷香凑到跟前,效果就会大打折扣,很快迷香就用完了。
但此刻大事已成,朱琳泽也懒得再去讨要迷香,解决了普通士兵和水手后,直接下令强攻。
顷刻间,后舱里踹门声,打斗声,火枪声,惨叫声响成一片。
甲板下,靠近天井的一侧堆满了手提箱、书、破旧衣物等可燃物,万一朱琳泽失败,张顺慈打算放火威胁西班牙人谈条件。
船内浑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压抑得让人呼吸困难,所有人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忐忑地连大气都不敢出。
随着楼板上一阵嘎吱嘎吱的脚步声,乒乒乓乓东西砸倒的声音、身体摔倒地上沉闷的声音和带着惊叫的打斗声传来,船舱里的女人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男人捏紧了拳头,盯着楼板的目光里带着恐惧。
袁有容拉着妹妹,跪在船板上,双手合十,低声地祈祷: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弟子袁有容愿减寿二十年,求哥哥无恙……”
守着柴火堆的张顺慈站了起来,他面色铁青,带着颤音喊道:
“抄家伙,准备和番子拼了。”
在他想来,朱琳泽他们就几个人,发出了如此大的动静,一定是凶多吉少,于是也顾不得放火谈判的事情,想要上去救人。
“哎!我就说了不要莽撞,不要莽撞,现在好了!”
“张顺慈,让人放下刀,和谈为主,和谈为主啊!”
“逞什么英雄好汉,番子是那么好对付的吗,本来还未必有事,这一闹,还有的好吗!”
“什么世子,什么御史,真以为这是在大明呢!”
”害人害己,害人害己啊!“
“……”
大难临头之际,之前凝聚起来的团结开始分崩瓦解,一些异样的声音纷纷出现。
“闭嘴,你们这些软骨头!”张顺慈须发倒竖,抄起墙壁上的油灯,悲凉狂笑:
“琳泽,太多人不值得救,既然你去了,我也不独活,去他娘的谈条件,死吧,都死吧!”
在惊呼声中,张顺慈举起油灯就要砸向柴堆。
“咚咚咚……”就在这时,敲打楼梯口封板的沉闷声传来,这声音宛若是砸在众人心头的大锤,吓得不少人身子一颤。
“娘舅,让人松开封板把手,我这就放你们出来。”一道略显青涩却刚强无比的的声音传来。
所有人都宛若石化,呆愣在了当场,就在这时,身高不过一米的袁无欲却是跳了起来,大叫着往楼梯口的方向跑去,边跑还边叫:
“哥哥胜啦……哥哥胜啦……”
张顺慈这才惊醒,两行热泪热滚滚而下,竟是瘫软在地,忍不住放声大哭。
朱琳泽开了楼梯口封板上的铜锁,正要抽开铁链,却听到边上传来阻止的声音。
“少侠且慢。”
听到熟悉的嗓音,朱琳泽抬头,看见傅山正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温和劝道:
“少侠,下面有近八百号人,一旦全部涌上来,必生祸端。”
说着,傅山指了指后舱中间堆积着的食物和水:
“仓禀足而知礼节,衣食丰而知荣辱,可下面的汉民饥饿已久,若不定下规矩,他们发生哄抢,是杀还是不杀?
若杀,不教而诛,谓之虐。
若不杀,这么多汉民的混乱,比之前更可怕。”
长得又黑又瘦,张嘴就看见缺了颗门牙的陈服也点头,漏风着说道:
“这位先生说得有理,前舱下面还有五百余汉民,如果全部涌入二层甲板,船会失去平衡,到时就有倾覆危险。”
经这么一说,朱琳泽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高压之下,饥饿中的人还能保持理智,可现在西班牙人没了,一旦因为抢粮出现民乱,自己能对汉民举起屠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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