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臻往窗外看了一眼。东方浅蓝色的天空晕开一片云雾,从云雾中映出淡淡的金红色霞光。这个时候,太极殿早朝的鸣鞭应该已经响过了,不知道朝野上下将会掀起怎样一场风暴。
她叹了口气,说:“还只是契机么?我怎么觉得已经过了很久了。”她闭上眼睛趴在案几上,放纵自己意识游离一会儿,喃喃道:“拐弯抹角,可真够麻烦的……我若只是君寒,孑然一身,我今夜就杀上青城山去。”
玄天承道:“你如今当然只是君寒。叶臻已经死在八年前的阳关了。”他顿了顿,补充:“当年,是我亲自将‘叶臻的尸体’送回上京的。”
“金蝉脱壳而已,若是追究起来,你也会被拉下水。”叶臻苦笑,静默一会儿,又说,“其实,就算我身份暴露也没什么关系吧?是非对错,当堂论个清楚。我问心无愧,有什么好怕的?”她似乎有些迷糊,轻轻地说出了心里话:“你说,当年形势真的有那么糟糕,让陛下连为叶家说句话都做不到吗?只要当时,肯给叶家一个机会,只要陛下肯给一点时间,而不是将错就错……”
她没有说下去,抬起头来,吸了吸鼻子,含着水光的眼睛里有着愤懑、不甘与怨恨。
“我真的不明白。”她又说了一遍。
这个问题,玄天承无法回答。虽然他可以告诉她当年情势的确很复杂,女帝若表示出对叶家的偏袒,无疑要面临各方的讨伐,但这些所谓的理由,都不能掩盖女帝当年的忍让造就了叶家背负的骂名和仇恨的日积月累。而随着参与了张烨与陈家的斗争,他逐渐有了一个以前从未有过的想法:女帝与叶家的关系,不正是张烨与陈家的关系么?无论当年女帝多么信任叶氏夫妇,若叶家触动了女帝的底线,女帝是否会像张烨一样,早已对叶家动了杀心,而八年前的一切,不过是顺水推舟?他之前从未这么想过,是因为他将女帝视为亲长而非帝王。可事实上,女帝和张烨是一样的人,甚至,城府只会更深。
只是,女帝当真是这样的人么?
在这潭水里久了,他已经不太相信人性,尤其是,不相信上位者的仁慈。某种程度上说,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今晚的一切,他一开始就是怀着理性且冷然的态度旁观的,他虽怜惜叶臻的遭遇,但更多地却是在分析思考背后复杂的关系。可在凌花阁,此刻,他又看到了少年们的勇毅和赤忱——包括叶臻,他们不是不懂,只是仍旧更相信人性,愿意把真情托付,这让他在冷静克制的算计之余,又生出了些许少年时的热血——或者说,只是抛弃了他冷血悲观到极致生出的对所有人卑劣的揣测。
他看向窗外,晨曦初露,东方的天际铺设开一片暖金色的霞光。他微微舒了口气,觉得这些天来笼罩在他身上的冰冷与阴郁终于散开一些。
他闭上眼睛。以望川楼案件为中心,一个周密的计划在心里慢慢成形。
院子里有些细微的人声,但大体还是安静的。两人一夜未眠,此时都有些困倦,支着脑袋昏昏欲睡。
叶臻盘算着先小睡一会儿,醒来之后去一趟城南翠衣班,顺便去府衙套出魏平的口供,确定昨晚望川楼是否有青城山的人在,却忽然听到门外传来几串杂乱的脚步声。
叶臻睁开眼睛,林舒安已经敲了门进来,脸上带着强作的镇定之色:“小姐,府衙来人请您去一趟。”
来了。叶臻毫无意外地想道。她站起身,脸上一片淡然:“走吧。”
玄天承也站起来,说:“我陪你一起去。”
“侯爷与我一起,是想把事情弄得更复杂吗?”叶臻笑了笑,说,“一个临川府罢了,我还不至于对付不了。”她是绝不愿让这件事牵扯到他的。何况,他若出现,难免不会让人联想到他与宁寿宫那些难堪的过往,又让他也背上宁寿宫承受的污名。
玄天承听她换了称呼,又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微微拧眉。片刻他说:“我就在府衙外,若你解决不了,告诉我。”
“放心吧。景宏卖我三分面子,不会真把我怎么样。”叶臻半是为了安慰他,半是给自己增加信心,这样说道。她当然知道,就算景宏肯卖她面子,但在乌纱帽的威胁和人命关天的威压下,这所谓的面子有多值钱不好说。景宏这回必然不是仅仅为了一个叶鹤林就要让她上堂,只怕是府衙里来了他得罪不起的人。她此行一身系着寒轩上下的安危和师门的声名,可不如嘴上说的一刀一剑的潇洒。
也不知道衙门里有什么等着她。叶臻深吸一口气,对林舒安说:“把东西抬上,走吧。”
府衙派了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差役来传话。那差役惯来在上阳坊一带当差,跟凌花阁关系不错,也没问叶臻叫人抬了什么,挥了挥手示意跟上。
街上几乎没有人——据说是闻讯都去府衙了。差役便趁机对叶臻说:“七姑娘,我跟您透个底吧,大人本来就是打算让您去堂上走个过场——毕竟昨晚寒轩的兄弟们拼着性命救人,咱们都看在眼里。可谁知道就两刻钟前,高通判带了个人回来。您猜怎么着?那人说自己是从前叶丞相家里的行九的公子!这事多忌讳,大人脸都白了,连忙叫人清场。那人说自己拼命活了下来,是有当年的秘密要公之于众,还说什么,您是他们家那位大小姐,我一听,这不是瞎扯么?叶家那位小姐,八年前就死在阳关了!再说,您多好的人,怎么可能是那等罪臣遗孤!哎,那人说得信誓旦旦,大人也不好服众,只好请您去一趟。您放心,不是多大的事。”
叶臻脚步微微一顿,随即便反应过来不妥,连忙稳住了脸上的表情,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心跳却是越来越快。叶鹤林竟然真的活着,还是被府衙的人先一步找到的?真被玄天承说中,他们竟然真会从她的身份下手!不过,她的确无法证明她不是叶臻,叶鹤林又有什么铁证证明她是叶臻?
到了府衙之后,叶臻便明白了景宏非要请她来的缘由。她看到了坐在堂上的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从看到她开始,目光中就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与狠厉。
差役小声跟她说,那是秦国公。
叶臻想道,难怪,就算府衙找到了叶鹤林,首先想的肯定是息事宁人,一定会把叶鹤林死死藏着私下解决。恐怕是秦国公不知从何处得到了消息,不肯善罢甘休,施加压力,才让景宏不得不把这件事放到台面上来解决。
围观的百姓无论有没有经历过或者听说过昨晚的事,看她的目光中多少带上了看脏东西的神情——就像当年其实很多人不是亲历者,却怪异地对叶家同仇敌忾,好像无比确信无疑叶家人全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以至于一些微弱的肯为叶家喊一声冤的人也逐渐不敢发声了。
人声嗡嗡,有悄悄说起当年的传闻而被同伴捂住嘴的,有对叶臻身份推断揣测的——衙门显然还是走漏了风声,也有纯粹冷眼看热闹的。
景宏怀着歉意与怜悯看了她一眼。叶臻移开目光,穿过沸腾的人群,泰然走上了公堂。
她无功名在身,按理需下跪行礼,不过她身板笔挺,行了个抱拳礼,垂首道:“景大人。”只做没看见秦国公。
就听到耳边两声咳嗽。
叶臻勾了勾唇角,保持礼节不动。
那咳嗽声微微重了几分,听起来倒是真的气到咳嗽了。
景宏还是得两面做人,只好给了个台阶,道:“他们江湖侠客守的是另一套规矩,还请国公爷莫怪。君寒啊,还不见过秦国公。”
叶臻一时没动。她已经明了秦国公的态度,不是景宏一两句能转圜的,无论她怎么伏低做小都没有用,那她为什么要委屈自己行礼?可若是一开始就完全撕破脸皮,也划不来。
还没等她想完,秦国公倒是冷冷开口了:“罪女姓叶名臻,景大人叫她君寒,是要一并论罪么?”
景宏微微拧了拧手指,一直维持的微笑出现了一丝裂痕。作为一个夹缝中眼看着要升职的州官,他心中也窝着火,却还是要逼着自己把这独角戏唱下去——起码在叶臻和秦国公两方撕破脸面之前,他要维持自己一无所知且公平公正的形象。
叶臻冷笑一声,接话道:“看来国公爷要的是罪女叶臻的摇尾乞怜自陈罪状,请恕君寒无法从命。”她左手拇指蹭过寒光漆黑的刀鞘,冷冽的冰芒在灵力催动下绽放出刹那的光华,先发制人道:“舒安,抬进来吧。”
林舒安早带人在外面候着,听到叶臻说话,连忙指挥人把几卷白布盖着的东西抬了上来。虽然能闻到一股熏香味,但有经验的人几乎一眼就看出了那是什么,纷纷往后退避,母亲们纷纷捂住了孩子的眼睛。
秦国公显然也没想到她敢把尸体抬到公堂上来,抬起广袖捂住了口鼻。
叶臻神色自若,带着几分恰当的悲切:“大人容禀。望川楼事发突然,君寒并不知个中缘由,可寒轩制伏杀手保护百姓有目共睹!昨晚君寒带人潜游澧水,只是不忍英魂沉江,他们应当荣归故里。”她深吸了口气,垂下的右手紧紧捏成了拳头,外人看来是为寒轩丧生的兄弟而悲痛不已,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说出这样的话,需要费多大的力气:“夜里视物不清,只好把目之所及都打捞上来。眼下凌花阁已经设下灵堂祭奠英灵,至于这些不是寒轩的人,君寒不敢擅专,想来想去,还是送到衙门最为妥当。”
她竟然,会把叶家人的遗体交出来。秦国公皱了皱眉,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想要看出一些破绽。
叶臻生怕自己绷不住,索性低垂下头,做出几分恭敬之色:“听闻其中有叶家余孽,想来能对大人断案有所助益。说来也是君寒立的规矩,也不问客人名姓就做了这桩生意,寒轩不知者无罪,大人若要怪罪,君寒愿一力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