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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游在夜幕间的皎月,忽地遇见了阻碍,花费了无数力气,苦苦横渡云海,终于成功地从层层浓云中挣脱,泼洒出一片清辉。
崔奉止望着眼前因月光而显露出苍翠一角的青嶂,发现自己在不经意间脚步一滞。
他叹了口气,目光跳过了峰顶,跃向天边。
刚才突然下了阵小雨,将月色尽遮掩去了,而黑夜愈发深邃,抬目远眺,视线所及之处,如同暗墨在流淌。
倒是有些不太寻常。
长羲宫所在的一方地界,灵气浓郁,向来被天地眷顾,少有夜雨扰人之忧。
不过自己道行尚浅,并不清楚这样细微的变故是因何而起,只能将疑虑压在心底。
垂下眼,他双目里映出的风光,从天上明月又变回了高耸的山峦。
崔奉止口中轻轻念了几个字,向前方迈出一步。
而他的身影,立时就从空中移到了山巅。
真是不愿再踏足这里……他重重碾了碾脚下的那颗石子,感觉有一道看不见的枷锁,牢牢地禁锢住了浑身的仙力,不容许自己有丝毫的放肆。
这是因为主峰上有对所有修仙之人设下的禁制。若是自身心志不坚,便会遭其束缚,如同戴上沉重的桎梏。
“即便如此,当年师尊还是选在此地与撷英真人斗法……竹怀前辈也能轻松地于石壁上留下剑痕。”他注意到了那面历经风霜的斑驳石壁,颇为感慨。
不知要到什么时候,自己才能真正担得起这掌门嫡传的名号?
脚下的石子被他施了力,滚进一丛沾着露珠的草堆里。
“嫡传……”他口舌动了动,发出的细微声响仿佛马上就要淹没在耳旁的风中。
可那两个模糊的字音,却像挥之不散的阴云一样缠绕着他。
几乎无人知晓,一直横亘在他心头,阻碍他修为更进一步的心障是——
从来不敢承认的自卑。
哪怕不与那几位天资出众、卓尔不群的长老亲传相比较,单单就广大的内门弟子而言,他也没有什么特别亮眼的地方。
硬要说的话,大概是脸长得比较亮眼吧。仙徒低下头,莞尔一笑。
师尊也是难得糊涂一回,不,两回,收了他和凌云师弟两个不省心的。
他此行便是去迎这位陷在半山腰的呆师弟。好像,上次来到主峰,也是为了迎这一位……
崔奉止顺着迂回盘旋的山路,一步步地往下行去。
山雨已歇,唯有幽幽虫鸣,与他一齐走完一程又一程的孤寂。
这里不再有被旁人窥去心思的隐患。他纵容自己的思绪随着在山间荡开的足音飘远。
左目下的芙蕖印,仿佛感受到了此刻他起伏的心绪,微微发烫,颜色更艳。
他抚摸了一下眼尾,发现那枚印迹的温度胜过了自己温暖的指腹。
指尖顺着面颊向下,停在唇角,他牵扯了下那一处的皮肉,让左半边的唇扬起一个细小的弧度。
其实,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他崔奉止的原身,不过是饮露峰上的一株池莲。
那湾清池里,挨挨挤挤团团簇簇地聚了太多的红蕖,他也只是寻常的其中之一。
或者说,还要不起眼些,因为他仅仅是静待盛开的菡萏。拥在身旁的莲叶也自惭形秽,卷而不舒。
若非有位仙人误入藕花深处,他不知自己还需要多长多久的时间,才能猛然惊醒,抓住那一点稍纵即逝的光芒。
仙人向他投过来的那一眼,使他有了五感,生了灵智。可躯壳却还囿于草木根茎之内,迟迟不得蜕变。
在那之后,又过了多少年,他才修得这样一副皮囊。不再是一株立在池中,只能希冀晨光多些赐予的莲荷,而是以众生之首、万物之长的姿态,站在饮露峰的土地上。
崔奉止松了手上的力劲,脸上却还在笑。
他已记不得当年那位仙人的容貌,只依稀想得起一点淡得模糊的轮廓。
也不是没有询问过师尊。可惜长羲宫每届掌门都有寡言的特点,他师父也不例外。
摇了摇头,他不再去想久远的前事,转而担忧起即将到来的大比。
仙徒明白,凭借着师尊的悉心指点,依靠着宗门珍藏的无数典籍,自己总算是在修行这条险路上,走到了如今的位置,拥有了堪堪与名声相符的实力。
然而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远远不足以支撑他,用真正洒脱的姿态走上明年的宗门大比。
万一自己在比斗中败给了后闻道者,那针对他的质疑声又会像潮水般汹涌地扑过来。
毕竟,自己是掌门座下的首席大弟子。他背负的不仅仅是个人的荣光,更是长羲宫掌门一系的脸面。
“这条路对我来说,对一个没什么天赋的家伙来说,实在有点艰难啊……”
崔奉止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将话音压得极低。
突然,他足下踩到了一堆尖锐的碎石,步履一顿
', ' ')(',略扶了下岩壁,衣袖擦过身旁矮树横斜的枝桠。抽回手,指尖沾了不少草屑与湿泥。
也只有在主峰,仙力被压制得厉害的时候,他才会像入道前的自己一样孱弱。
他越不愿回忆,越想回避那段过去,设在主峰的无形的禁制,就会愈发严厉地惩戒他,逼他正视心中隐秘的不安。
“每次来到这里,都感觉有什么声音在耳边不停地提醒:‘你在害怕。’虽然能体会到对方是怀着善意的,但我还是受不大了这种唠唠叨叨,喋喋不休……”
从前在莲池里,他面对着永远沉默、不会回应的千百同类的时候,也是挖空心思地寻些话头,絮絮地同自己说些什么。否则,那过于沉重的孤独会把他压垮。
掠过塘面的风,将他所有的话语摁在水底熄灭。以至于峰上的弟子从未察觉到,这一处池水里,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位拥有心智的生灵。
他渴望着能改变自己处境的那一天的到来,也惧怕着,怕自己背上妖的恶名而遭受无数的冷眼。
“当然,就算心里再怎么疑虑不安,该走的路还是得走的。”崔奉止掸去袖口沾染的脏污,步履停了下来。
前方便是那条废弃已久的栈道了。
百余数的木阶,像是从岩壁的伤口处生长而出的一般,与山体紧密相连,化为了一座跨越山涧的桥。
只是这扶栏表色剥落,略显腐朽,而木阶又过于瘦窄,看起来颇为萧瑟。
他飞快地扫了一圈周围,却没瞧见赫凌云的身影,忍不住皱了下眉。
原以为师弟是被困在了栈道这里才迟迟未归,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难道对方此时尚在山林深处?
如今也不由得自己浪费时间去细想。他再次环顾一番四周,确认师弟不在此处,就没多做停留,稳稳地踩上了第一层木阶。
就在他踏上栈道的那一刻,沉在山底的无边无际的暗色,仿佛忽然间就变为了实体。如同从暴雨中汲取了力量的河水,它们飞快地向上涌,瞬间就淹没了他整个人。
崔奉止未做任何抵挡,仅仅阖上了眼。他并不感觉惊诧,因为知晓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幻境。
只希望这次能快些破局,莫让师弟等上太久。
他这般想着,默默地睁开双目,却发现自己身旁是无数盛放的红蕖。
。。
赫凌云略有些迟疑地迈步上前,忽觉脚下不似踩到实处。
他心知有异,旋即抽身疾退,不想有无数暗色浮起,遮去天光,一时间竟不能视物。
待眼前重现光明之时,四周景物已是翻天覆地般变化了一番。
木阶和扶栏皆不见踪影,青山更是退至与天交际的远方。
而他立于舟上,舞棹击水,身旁层层叠叠的芰荷蒲稗相互辉映,蔚郁多彩。
正可谓——误入藕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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