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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曲过后,寂然饭毕,丫鬟们捧了香茶来清口,随即撤了桌上的残羹冷炙,换上特意备好的几样糕点,红枣酥、白玉糕、脆芙蓉和红豆团,样样精致,品质不俗。
?孙洵刚夹起一块白玉糕,董秀莲便开口道:“这都是媳妇们新做的,不如老爷猜猜看各是出自谁手?”
?坐在沈绣湖左侧的薛平银偷偷叹了口气。
?孙洵微笑着,咬下一口白玉糕,咀嚼一番后,方道:“老二家的并不喜太甜,因此这块糕用糖甚少。”
?接着,他又夹起红枣酥放进嘴里,仍是一番细细品味,道:“红枣酥里掺了花香,容芳爱花,想必我并未猜错。”
?容芳脸上忸怩浮现出一抹赧然。
?“……脆芙蓉造型别致,技艺精湛,非一般手艺所不能,”孙洵了然一笑,“莫非有人偷偷买了玉福楼的点心充数?”他点评分析头头是道,几乎对这个家里每个人都了如指掌。
?忧心忡忡的薛平银畏畏缩缩地站起来,向孙洵赔礼道:“是媳妇的错,还望老爷宽恕。媳妇本想做道乳酪螺丸,不想经验不足,出了岔子,一时又无法做道新的,只能临时买了玉福楼的点心来。”
?薛平银生了一张圆乎乎的白团子脸,眼睛也是圆溜溜的,又黑又亮,讲话时牵动出嘴角的小梨涡,楚楚可怜的模样教人看了不忍苛责。
?孙洵抚掌大笑,道:“无妨,无妨,你们做媳妇的有心孝敬,无心怠慢,已是诚恳,爹爹哪有什么宽恕的道理?”
?董秀莲掩嘴一笑,又道:“那这最后一道红豆团就自不必多说了。”
?话虽如此,孙洵还是没有放下筷子。
?红豆团咬在嘴里黏黏糯糯,似美人肌体,馅子口感滑腻绵长,如情意缠绵,适中的甜度十分稳妥,用料相得益彰,低调而不失惊艳,倒很像她本人。尽管称不上十分完美,孙洵却以为极好。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孙洵一边端详着筷子中间的第二块红豆团,一边喃喃自语道。
?沈绣湖听到这诗句,不觉心如蚁噬,神飞天外,又悄悄红了脸。
?孙洵一块又一块地夹那红豆团吃,吃到第六块的时候终于被董秀莲制止:“老爷,再吃下去恐怕就要积食了。”
?孙洵依依不舍地放下筷子,道:“倒是我太贪吃了。幸好有夫人提醒。”
?董秀莲讪笑道:“别看这红豆团模样粗陋,不料想却很合老爷胃口。”她的眼锋柔柔扫过去,直盯着沈绣湖,嘴角笑意涨浓:“老大媳妇在食烹手艺上可是下了苦功?”
?沈绣湖不矜不盈,端正着身子道:“夫人过誉,不过是个伺候尊长和丈夫的本事罢了,只要肯琢磨,懂精进,也算不得什么苦功。”
?孙轲坐在那儿,不住向沈绣湖挤眉弄眼,好似有他多大功劳一般。沈绣湖只当看不见。
?沈绣湖态度不卑不亢,进退皆有分寸,倒让董秀莲自讨了没趣,但她又不肯失了身为命妇的风度,只好违心地劝诫其他几个女人道:“老大媳妇贤良淑德、持家有道,你们可要把这话好生记在心里,不免仿效。”
?见媳妇们应了,董秀莲这才稍稍挂了笑影儿。
?然而不想孙洵一反常态,忽然反唱道:“如今世道不同了,你们年纪轻的自有些主张。千人千面,做媳妇的也该各有不同之处,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东西反倒刻板。”
?这下,不仅董秀莲自觉无颜,连沈绣湖也吃了一惊。
?“好了,既然饭已用罢,咱们一家人也该消遣消遣。”孙洵丝毫不理会董秀莲的委屈,拂袖起身,看向身边两个儿子,“我听闻近日城中有个‘六华春’戏班子颇为轰动,唱念做打俱是不错,便特意请了来给咱家唱台堂会。你们意下如何?”
?孙辙仍先开口附和道:“爹爹说好的固是好。儿子也听说这戏班子有个伶人生得好颜色,唱腔也特别,如今沾爹爹的光得以一闻,自无二话。”
?孙洵听他话中略带促狭之意,便出言规劝他道:“你如今在提刑按察使司任职,也算有头面的人,狂言浪语还是慎说为妙罢。”
?孙辙应了,转而将胳膊搭在孙辑肩上,故意激他道:“我这闷葫芦弟弟,每日却好似骤惊兔子般,怎与那帮文人雅士混得?”
?孙辑憋了半天,迟迟蹦出一句:“爹…爹说什么便是什么。”
?“没个主意。”孙辙撇撇嘴,接着又盯上了落在后面一大截儿的孙轲,“大哥,你怎的也跟闷葫芦一般?怕不是大嫂管你太严?”
?沈绣湖听了,自是有些不痛快,于是笑盈盈地拉住孙轲,对孙辙说:“小叔子这话是怎说得?建容的事情我从来不去管的,左不过他对我有几分重视,因此甘愿在我旁儿待着。”
?包翠微嘻嘻笑着,没什么头脑地插嘴:“还是大嫂你驭夫有道,得空我真得向你讨教讨教。”
?“你?”孙辙冷冷一哼,“你没有
', ' ')('大嫂那般的头脑,学再多也不过是鹦鹉学舌、邯郸学步。再者,你清楚我也不似大哥那般好说话的,能白让你骑到爷们儿头上来么?”
?“好啦好啦,”董秀莲轻咳一声,细眉微蹙,“你们小孩子气性,净晓得胡吣,快住嘴罢,省得惹你们父亲心烦。”说罢很爱怜似地在孙轲脸上捏了一下,道:“我儿,娘虽知道你惯爱儿女情长,但有些地方你确乎要跟你兄弟学一学的。”
?孙轲一贯傻笑,嘴里应着:“是了,是了。”不过料想根本就没听懂其中究竟。
?沈绣湖不语,但心中却嗤之以鼻。
?她虽携着孙轲的手,一颗心和一把眼刀却无声无息拴在孙洵身上。
?孙洵今日依旧穿着素淡儒雅,一袭湖蓝竹青道袍衬月白色护领,外披皂缘氅,头发束在四方平定巾中,长身玉立甚美姿仪,举止从容才华意气,三个儿子恐无一人能与之相较。真个是好竹出歹笋。
一行人悠然而行,往那私家戏楼走去,乍看一派天伦祥和,任谁也要感叹一声家风治谨、至亲相敬。
孙府戏楼四面施斗拱,为三面观式,隔扇分隔出前后台。前台专供伶人表演,后台则为化妆区。中间照壁样式,飞檐翘角,以龙头样式砌成,四处皆挂铜铃,微风拂过时便叮咚作响,有凌空欲飞之感。额枋上的彩绘虽因年代久远而日渐模糊,但仍依稀可以窥见往日之瑰丽。
孙洵眺望着面前这方戏台,喟叹道:“这戏台乃是曾祖所建。初年太祖禁戏,曾祖郁郁不得,后来禁令解除,曾祖便常在闲暇时坐而观曲,甚而亲自扮相登台。那时我不过垂髫之年,尚可抱坐于他膝上。如今一晃数十年,我已逾不惑,真是人生如梦恍然不觉耳。”
孙辙闻之又哄道:“父亲莫要伤怀,不惑正值仕途大好,尚有力富强,又能享受天伦之乐,半生当如此,已是幸事。”
孙洵自是欣喜,颇为赏识地望向孙辙,舐犊之情不言而喻。
众人刚落座,一个油头粉面的小倌便取了粉牌来,将一支笔恭敬地递到孙洵手中。孙洵略作思索,点了两出热闹的《琼林宴》和《卖花球》。孙辙则合乎他性情,点了出《琵琶记》。孙辑和孙轲都没主见,听之任之而已。剩下的女眷们也不便喧宾夺主,只略点了几出规格小的《燕子笺》、《翠乡梦》之类。
他人看戏,孙轲只是吃,也不管是枣子蜜饯还是咸酥点心,用手抓了便往嘴里送,咀嚼声一刻不停,搅得沈绣湖心烦意乱。
“你自去一旁吃,别坏别人的兴致。”沈绣湖咬着牙低声道。
孙轲咽下最后一口,伸手取了沈绣湖的茶盏,咕咚咕咚一通牛饮下去,打个足嗝儿,道:“这次是真饱,我再不吃了。”
坐在后面的李金烛窃窃笑个不住,还没规没矩地趴在沈绣湖脸旁打趣道:“大哥胃口好,一个人倒顶三个汉子!”
沈绣湖不由皱起眉头,心里生出七八分不悦,不只因为孙轲出尽洋相,也为着李金烛这等不入流人物竟能与自己胡侃,实在没有面子。
“行了行了,只你有嘴不成?台下的戏倒比台上还热闹。”包翠微怒目而视,这样李金烛才不甘不愿噤了声。
包翠微乜斜了李金烛一眼,对沈绣湖说:“没规矩的小浪妇,只会卖弄些床上的功夫,大嫂别跟她一般见识。”
沈绣湖抿嘴一笑,道:“妹妹多心了,我自是不会将这桩小事放在心上。”
台上盛装的伶人们正唱到情真处,戏文道:“山青水绿还依旧,叹人生青春难又,惟有快活是良谋。逢时对景且高歌,须信人生能几何?……”
戏楼里声音效果出奇地好,秘诀是因那戏台下埋了十二口大缸,方能引起回音共鸣,乐声便更加美妙,绕梁三日,袅袅不绝,伶人的唱腔也愈发空灵艳绝。
沈绣湖沉浸在这几句戏文中,一时神痴,春痕不由拨动柔肠,更兼心痒难耐。
而按捺不住欲望的又何止沈绣湖一人,另一边,孙辙也堪堪荡起了淫心,跟台上一个小青衣眼睛官司打得火热。那小伶人藉由曲子扮成一副媚态,嗓音也愈发婉转娇柔,唱得倒不似小姐思乡,更像猫儿思春。
因此有道是:“情天孽海有他意,弄玉偷香无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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