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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雁洲
N市是一座江城,城内外亦有大湖,自古以来就是商瞿云集的水陆交通要道。扬子江的支流穿城而过,将城市一分为二,在上游江面上有一块江心洲,本地人称之为雁洲,展遥的学校就在洲上。
一座两车道、长度约莫一公里的水泥桥是连结雁洲中学和主城区的纽带,车尚未上桥,展遥摘下耳机,对宁桐青说:“接下来我走过去吧。不耽误您的时间了。”
宁桐青虽是外地人,来N市之后也听说过雁洲的大名,但亲身造访,今天还是第一遭。他望着视线尽头绿树成荫的校区,接话:“你妈妈交代了,送你到学校后还要要去见你的班主任。”
展遥挑了挑眉:“……啊?”
宁桐青想了想这话该怎么说比较合适,片刻后,他斟酌着开口:“就是见一见你班主任,告诉他在你爸妈回来之前,谁是你的紧急联系人。”
“那您会给我开家长会吗?”
乖巧的小孩有的时候会问出根本无法预料的问题。宁桐青离开中学生活太久,已经彻底忘记了这世界上还有家长会这种东西了。
“如果你妈没意见的话,可以。”片刻后,他补充,“但我会把成绩单给他们看的。”
展遥又飞快地眨眨眼,看起来并不担心这个问题。
学校平时不允许校外车辆驶入,不过车上坐着一个骨折的在校生就另当别论了。铁栅栏徐徐打开,视线所及处没有建筑,有的是两排巨大的香樟树,笔直的柏油路看起来像是被这些古老的树染绿了。
他们开车经过篮球场,还是上课的钟点,场子上没有人,宁桐青看见展遥朝那边飞快地望了两眼,问:“就那儿摔的?”
“嗯。”
“赢了吗?”
展遥的眼睛瞬间有了光,又故意轻描淡写地回答:“当然。”
雁洲只有高中部,教学楼修成一个回字形,年级越高,楼层数越低,展遥的班级在四楼,上楼的短短一程里宁桐青听着此起彼伏的朗读声和若隐若现的讲课声,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在这个地方,是过于格格不入了。
从楼梯走到教室门口要经过一排窗子,这时某个心不在焉的学生发现了展遥的踪迹,顿时更没心思听课了,甚至轻轻敲了敲他手边的窗子。
展遥显然听见了,他冲对方挥挥手,示意他赶快听课去。
但他的示意显然没什么用,很快的,更多人发现了展遥的返校,越来越多的目光投向窗外,等他真的出现在教室门口的一刻,一句“报到”话音未落,一阵山呼海啸的掌声和欢呼声龙卷风一般在教室上空汇集,更快地冲向了门边的当事人。展遥两个字被青春期的男孩女孩的声音一再地喊出来,热烈而真挚,欢喜而鼓舞,正上课的老师起先有一点发懵,居然也没有制止这场欢呼。
这样的阵仗别说让宁桐青看愣了,就连处于欢呼的最中心的展遥,也终于露出了和他年纪相匹敌的无措和害羞。他的耳朵又一次红了,抿着嘴在教室门口站了好一阵子,才终于想起来朝同学们挥一挥左手,又更快地抓抓头发,回座位去了。
他甚至忘了和宁桐青道别。
这时老师终于反应过来,一拍桌面:“上课!上课啊!还要不要上课了!”
这欢呼声直到宁桐青走到走廊尽头的年级办公室外还能隐约听到一点动静。展遥的班主任是一位很年轻的女士,穿了高跟鞋也直到宁桐青的肩头。他先替展晨夫妇道了谢,表示孩子受伤那天多亏老师和同学们及时把人送到医院,接下来展晨两口子因为工作有一段时间回不来,展遥这边有什么事,都可以第一时间联系他。
他说得很客气,老师听完也很客气地一点头:“展遥一直是班上很优秀的学生,这次他因为班级荣誉受伤,同学们也都很关心。我和校务办也沟通过了,他现在这个情况,如果不住校,也是可以的。”
“他父母都不在,一个人在家恐怕更让人不放心。”
谭老师愣了愣:“这么说也是。那这样吧,我们随时保持沟通联系。展遥还小,骨折恢复不好,将来就麻烦了。”
“我工作的地方离学校不远,有任何事情,都可以联系我。如果我要出差,也会提前和展遥、特别是谭老师你沟通。”宁桐青依稀觉得班主任的口气有些微妙,但他一时也抓不住这微妙语气的源头,就还是按照过来路上想好的计划说下去,“那谭老师你多费心。”
谭老师很客气地点点头:“展遥是我的学生,都是应该的。”
告别谭老师,按理说可以离开学校了。但没什么道理的,宁桐青专门绕到了展遥的教室外头,又远远地看了他一眼——
展遥坐在最后一排,上了石膏的右手垂在胸前,显得有点孤独。可他的脊背挺得很直,大概是因为受伤了没法做笔记,神情格外专注。宁桐青看了他大概两三分钟,他始终没有觉察到教室外的目光。
省心。
这两个字又一次从宁桐青的脑海闪过。他不再多看,转身下楼去了。
下楼时不
', ' ')('忘给展遥发短信:“你好好上课。记得我说过的,有任何事,我是你的紧急联系人。”
展遥的回信过了很久才传回来,宁桐青算算时间,唔,正好是午休的时候。
而那条短信也只有一个字:好。
三天后,当宁桐青又一次匆匆忙忙赶到一附院的急诊科时,很想把之前的“省心”两个字吃下去。
认识没多久、分别没几天的青年人坐在急诊室里,一言不发地听医生训话:“哎前几天摔断胳膊的时候我和你说什么来着?别以为年轻骨头长得快就胡来。我和你说,好些你这个年纪的小伙子,断了手不小心护理,一个月来三次,结果等拆了板子一看,一只手比另一只短两厘米。这事我看得多了……”
听到最后两句,展遥那本来就因为痛而发白的脸色更白了。
“展遥,你怎么回事?”
这一开口,瞬间治疗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他。
展遥扭头,见来人是宁桐青,下意识地想站起来,被医生一瞪,又乖乖坐了回去;谭老师见宁桐青来了,暂时也不管展遥了,走到门边把宁桐青拉远点,压低声音说:“……宁先生,你来了正好。”
宁桐青前一晚熬了夜,周末本来想睡个懒觉,却被“展遥又伤了”这个消息给炸到了医院。
“谭老师,展遥怎么又伤了?”他没有太多寒暄的心思,单刀直入地问病情。
班主任也是头痛不已:“这……他和别的班的同学打起来了。”
“他?打架?”
见宁桐青一脸惊讶,谭老师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这事真不怪展遥。他没动手。”
“那是。他一只手动不了,怎么动手?”
班主任只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尽可能快地告诉宁桐青:展遥的这次骨折,起因是和隔壁班的男生打友谊赛时的冲撞。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打篮球,身体粗暴冲撞难免,因此受伤也不罕见,但这次坏就坏在,第一,对方下手很重,眼看着展遥摔倒了还故意往他身上又摔着压了一次,直接导致他撑地起身时失去平衡,前臂骨折;第二,眼看校际赛就要开打了,展遥又是校队的主力,他这一骨折,同伴同学气不过就不说了,篮球队的队员更是炸了,从此隔三差五地给那两个让展遥受伤的“祸首”下绊子:什么拔自行车的气门芯啦,划胎啦,约在篮球场上故意给他们吃肘击啦,闹了好几天,被整的那两个也上了火,不敢去找真正整他们的,而是找上了周末独自留校的展遥,趁他下楼梯时故意把他绊倒了。
“……展遥摔下楼梯的时候正好被我们班的同学撞上了,一群人当下就打起来了。现在七班的班主任还在处理打群架,我先把展遥带到医院看手。”
听完事情的始末,宁桐青一时没作声——青春期的荷尔蒙能做出些什么,他也是过来人。望着满脸焦虑和忧心的谭老师,他又问:“那他的手呢?”
“嗯……医生说他被推下来的时候有意保护了伤手,骨头稍稍有些错位,目前看问题不大……但是要再接一次,再打石膏。”说到这里谭老师有点难过,没能再说下去。
“我当初也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他停了一停,瞬间也拿定了主意,“之前我送展遥回学校时,你说过他受伤情况特殊,可以不住校。那就不住了吧。”
“可是展遥的父母不是都在国外吗?实在不行,我也可以替他申请单人宿舍。”
宁桐青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火气大,住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越看越像斗急了的公牛。我先暂时把他接出来,等矛盾缓和一点,再看是不是住回学校。而且这事,我也必须和展遥的父母商量。反正等一下我就不把他送回学校了,晚点我和他家长通过电话,再给你电话,你看可以吗?”
他的语气很平缓,但实则没有太多可以商量的余地。谭老师这个班主任也是临时接任的,实在没太多处理十七八岁的青春期男孩子闹事斗殴的经验,听宁桐青这么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更好的招数:“好,那等一下我先回去处理他们打架的事。哦,到时候也请展遥的父母给我打个电话。我才好和学校提申请。”
回到病房后,展遥的手已经换好了新的石膏。宁桐青没想到就在自己和班主任了解情况的这一段不长的时间里,展遥又一次替自己拿好了主意。青年人的脸色不太好,但宁桐青更先注意到的,是他浅色Tee肩头一块的鞋印痕迹。他没作声,走过去轻轻掸了掸展遥的肩膀,又在同一时刻,感觉到了对方的肌肉蓦然收紧了一瞬。可宁桐青还是什么也没对他说,转而对大夫道谢,又全不辩解地把大夫对展遥“毫不爱惜自己”的批评都揽了下来。
离开医院的一程依然静。这时,宁桐青才留意到原来他们独处的时候总是没什么声音。他暂时无意追究这份寂静的根源,姑且将一切别扭和生涩都归之为代沟。两个人一先一后上了车,车门落锁之后,一声很轻的“对不起”落到了宁桐青耳中。他转过头,看着展遥:“为什么道歉?”
展遥被问住了。
宁桐青
', ' ')('启动车子,平静地说:“没有理由就不要随便道歉。”
沉默了大概十秒钟,展遥开了口:“给您添麻烦,让您跑这一趟。”
“更不要为你不能控制的事情道歉。”宁桐青又说。
这一次,展遥沉默了更长的时间,沉默顽固地笼罩着两个人,直到他们离开医院,车子开上主干道,又拐上了一条绝对不是回学校的道路。
“……宁叔叔,您这是要去哪里?”
宁桐青直直看着眼前的道路:“先去你家,再回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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