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
我为谁服务?
我又为何站在此处?
克隆体无法回答这三个问题中的任何一个,因此,他与多恩的这场无意义的徒手搏斗依然继续进行了下去。从克隆体自己的角度上来讲,这个问题或许确实进入了一种死循环:他需要一些时间来思考以上三个问题的答案,但罗格·多恩,显然并没有打算给他这种充足的时间。
理论上,最容易被解答的或许是第三個问题。克隆体站在这里的直接原因是亚空间迷航,又或者说,在离开了异形所控制的那个可憎空间之后,“试做品一号”的亚空间导航就因为某种不明原因而失灵了。在迷航的无法可想之间,他不得不接受了一个自称“特斯卡特利波卡”的亚空间存在的所谓“试炼”,最终才成功令“试做品一号”成功有了一片看起来像是戈壁荒原的土地着陆下来。而为了让载具再一次成功走出这片荒原,他才决定回应这所谓的“试炼”,孤身一人踏上了长久的旅途,一直到现在,不知怎地被迫和不知由来的罗格·多恩展开了一场无意义的决斗。
克隆体或许可以这么说,但参考对方从自身角度在同样的问题上做出的阐释,他又觉得这个回答有一种说不出口的轻浮与可笑。他不想这么回答,因为“福格瑞姆”不会想这么回答。真正的“福格瑞姆”会想出一个更加堂皇伟大、直指核心的理由,而非这样轻飘飘的“形势所迫”。
那么,我为谁服务呢?
法比乌斯吗?克隆体想。或许并不是。这位以一种奇特亵渎而又难以预测的路径堕落下去的帝皇之子药剂师或许确实是他的“生身之父”,或许确实教导了他一些有限的知识。即便克隆体确实在自己乏善可陈的人生当中的某一个短暂的阶段试图称呼过对方为“老师”,但到了今时今日,在他被对方亲手卖给太空死灵以换取某些对他来讲更重要的东西之后,这点尚未来得及构建得牢固的脆弱情感也因为这一场毋庸置疑的背叛而近乎消失了。他作为一个“福格瑞姆”的替代品被制造出来,他也确实想要成为另一个更加得体、忠诚、完美,标杆一般的“福格瑞姆”。但——这是否意味着他还在为法比乌斯·拜耳服务?他那似乎是自然生发的意志当中是否还浸染着他造物主的指使?
他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如果他意图自我标榜是“忠诚于帝国”的,那么借由堕落者的培养槽出身的身份是否就成为了一个并不光彩的污点?在背叛者为他划定的道路中前进的行为是否会令他的忠诚宣称变成一种愚蠢可笑的谎言?
而一切的一切都最终会被收束在最重要的那个问题上:我是谁?
我是一个以帝皇之子基因原体福格瑞姆为模板铸就而成的克隆。他这么想。他从罐子里出生,被培养铸造的意义就是成为另一个更好、更完美的福格瑞姆。他很想如此声称,告诉多恩,自己就是帝皇宏伟的生物炼金工程计划当中的第三原体,从彻莫斯冉冉升起的紫衣凤凰。他确信他比那个已经堕落为色孽玩物的基因原体更有资格这样声称,但每当他想要这么说的时候,阿库尔多纳的声音就会从他的记忆当中及时地冒出来,阻止他:
“真正的福格瑞姆从来不需要证明他自己叫那个名字!您没发现吗?从您这么说开始,您就已经意识到了,您根本就不是‘福格瑞姆’!”
可如果我不是“福格瑞姆”,我又是谁呢?克隆体苦涩地想。
阿库尔多纳的声音仿佛依然在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他无心去分辨对方所说的具体词句。多恩如狂风又如雷霆般的攻击绵延不绝,近乎没有停歇的时候,他必须得专注在应对这些招式上,才能勉强确保自己能够在这些攻击当中活下去。
他们已经打了多久?从第六个小时之后,克隆体就已经放弃去计算了。即便同样缺少食水等必要的能量补充,原体超乎常人想象的耐力依然支持他们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之下进行长时间的高强度体力运动。若是凡人在同等条件下进行这种烈度的徒手搏斗,或许他们甚至撑不了三个小时就会因为脱水而死,但罗格·多恩与福格瑞姆的克隆体之间的争斗在这段可能是几天,几个月,或者几年的时间里一直在继续,而且似乎将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银河崩毁、宇宙寂灭。
这到底是因为亚空间的波涛扰乱了他们的时间感,还是因为他们确实在争斗中度过了如此长久的时间?克隆体不知道,多恩也没有对此做出任何表示。事实上,绝大多数时候,这位忠诚的泰拉近卫都拒绝与他眼中的“背叛者福格瑞姆”进行沟通,对克隆体所发送的一切代表“请求谈话”的信号全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无法建立沟通也就无法取得共识,两位状态都不算完好、故而谁也无法奈何谁的对峙者也就无法从这个死循环当中脱离出来。
他们或许可以一直这样打下去。原体出色的战斗意识和恢复力令徒手搏斗中的拳脚相加无法真正对对方造成致命伤,但最终的结果依然可以被预测到——无怪乎就是那三种:要么就是多恩先因为他身上动力甲的沉重自重被拖垮,要么就是克隆体先因为他身上毫无防护力的华贵破烂被以某种手段破坏掉行动能力,要么就是,他们俩在过于长久的强迫战斗中体力不支,在生理机能逼近极限之后双双倒下。
原体的体力与耐力确实深不见底,但并不是无限的。尤其是在这种无法休息,也无法得到能量补充的情况下。也同样是因此,以上三种可能性成真的概率并不是完全均等的——当下里的多恩虽然被情绪上的狂怒所裹挟着,但这种怒火并没有影响到他的策略与判断。克隆体逐渐意识到,他的对手在有意识地分配控制自己的体力消耗,他们都不是很擅长这种拉锯战,但眼下的局面显然是多恩一手策划引导的、对他本人更加有利的情况。
三个结局当中,概率最小的那个,反而是多恩自己落败的结果。
古泰拉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克隆体从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中知道这句箴言,并能轻易地意识到,他现在的处境基本可以类同于“其下攻城”——而且,他“攻城”的对手,是罗格·多恩。
克隆体意识到自己可能赢不了,但紧接着,他就迫使自己把这种念头丢出脑海,因为在“福格瑞姆”面前,不应该有什么“赢不了”的局面。他应当灵活地转换思维,尝试找到一种规避他现有的劣势,能够为他扳回一局并顺利取胜的想法——“福格瑞姆”肯定是做得到的。第三军团原体曾经以华丽的战损比和夸张的策略手段兵不血刃地扩大帝国版图,如果他意欲令自己配得上这个名字,那么他也得拿出类似的战果来才行。
如果连一个油盐不进的罗格·多恩都处理不了,那他岂不是更加没有资格如此自称?
——多恩的拳头再次落在他的下颚上,剧烈的震荡沿着骨骼传递到他的脑海里,驱散了回忆中阿库尔多纳隐约的喊叫声。即便是以原体的坚韧,这样的冲击力也足以让他在一瞬间里恍惚下去。此次伤害造成的神经信号紊乱令克隆体的大脑无法完美地命令自己的肢体,他想要对多恩的下一步进攻做出反应,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他在这失去了防御一瞬间里不知第几次地被对方破坏了重心,摔倒在地。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信号——一旦多恩带着他本身和那身沉重动力甲的重量一同向他压下来的话,缺乏助力装备的克隆体便几乎不存在什么再次翻盘的可能性了。在近距离贴身作战当中,体格和体重就是有这么大的压制力,这是每个练习过类似格斗的人都必然体会过的一种基础知识。
克隆体本能地想要向别的方向翻滚躲避,就像之前的不知道多少次,他差点陷入同样的窘境时所做的那样。但这一次,他没能立刻成功移动,因而错失了这个转瞬间的良机——他首先选择的那个方向上不知怎的卡了一块石头,导致他没能以自己精细规划过的力量成功翻过足够的距离。
他本应在倒下之前就注意到那块石头的,也本应将之纳入自己的战术考量。原体级别的大脑不应该在战场认知上出现如此大的纰漏,但他就是“看漏了”。克隆体没时间为自己的失误懊丧,罗格·多恩在仰视中如山岳一般的身躯已经压了下来。在那个瞬间里,他本能地抓住了那块石头——
它之前有这么小吗?是可以被自己一手恰好抓住,而且如此顺手的尺寸吗?
这个疑惑在克隆体的脑海当中一闪而逝,已死者阴魂不散的声音又在他的脑海中响起了:
杀了他。就用那块石头。那声音这样说。你看得很清楚,如果你不在此时此刻这样做的话,那么死的人就是你了。
生死之际,原体本就飞快的思维速度可以将这一个瞬间拉得很长。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克隆体能够清楚地看到多恩灰败的鬓发和胡须,他枯槁面容上的每一道皱纹,以及其中以无数血泪与仇恨写下的纯然怒火。他清楚,已死者对他说的那些话是对的:现在的多恩依然无比想要杀了他。眼前他便有一个机会,那么毫无疑问,他会这么做的。
但这不是一个“完美”的结局。克隆体在心里对自己说。真正的“福格瑞姆”会这样做吗?他会做出这种兄弟相残的大逆行为吗?
他为什么不会?已死者的声音嗤笑着。他做过,不是吗?你知道的。
可那是堕落者的行为!克隆体在愤怒中反驳。
可你现在就要死了。已死者以戏剧般优雅夸张的语调强调着这一点。如果你死了,那么基于你的生存才能成真的,你所期望的一切都会成为空谈。伱的人生就将在此时此刻盖棺定论,你会成为一个不完美的失败品,一个污点,就像法比乌斯从前做出的许多其他劣质作品一样,坍缩为一个甚至不值得注意的实验记录。你难道希望这些事成真吗?
不。克隆体想。我不想——我不会成为一串无用的数据。
多恩的膝盖已经抵在了克隆体的胸腔上,沉重的质量毫不容情地向下加压。紫金色的脆弱甲壳在碎裂的同时扎进了克隆体的皮肉当中,但肋骨骨板上的哀鸣令这些“细微”的皮外伤造成的痛感甚至不值一哂。一只披挂着蒙尘的黄金甲胄的巨手扼住了倒地者的咽喉,再有一个瞬间,他的颈椎就会被扭断。即便原体超常的生命力令他不会在中枢神经被截断后的立刻死去,无法移动自己的肢体也会令他的生命进入显而易见的倒计时。在克隆体浅薄的经历当中,他唯有这次距离死亡如此之近。
既然你不想死,就去做。
已死者恶毒的絮语仿佛就响在克隆体的耳畔,而也同样是这时,阿库尔多纳的那一声一直未能被克隆体清晰捕获的呼唤仿佛终于穿过了海上暴风雨的一叶小舟一般,成功传达到了他的脑海当中。
这个瞬间,如同狂风吹散了长久笼罩在天空中的阴云一般,下定了决心的克隆体在豁然开朗之间握紧了手中的硬物。强加于培养槽中出生的他的这个世界依旧令人困惑,但克隆体从未有过这种坚定的感觉:
他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
他举起了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