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绘着武昌水景的屏风,碧波涛涛,翠绿成荫,小舟顺流远去,一夜千里之遥。
茶水滚得碗中玉蟾蜍活了过来,苏鸿涛低头吹气,缓缓道:“储香主,这里无人,不妨品一口茶水。”
屏风后笼上层阴翳。
“苏大人,我可不信你,旁人登高望远,你们这些人登得越高,反而越奸诈。”储意远声音并无起伏。
苏鸿涛并未愠怒,韩修已被收押入狱,只待寇俊把罪名栽赃好后,就让他死于乱兵之中,武昌府的风波终于得见平息,只待把白莲教送走,他苏鸿涛便保住了苏氏上下两千口,以及身前身后名。
殚精竭虑日久,终得今日,苏鸿涛忽觉肩上轻了许多,语气也难得淡泊:“愈是登高,愈是明白一山更比一山高,天地浩荡,山河不绝,有罡风过耳,恨不得随风而去,回首才知弥留原地,意欲何为?”
储意远不答,唯见这一面的屏风上画的正是滔滔河山。
许久后,他出声道:“苏大人不必多礼了,有事直说就是。”
苏鸿涛叹息一声,意兴阑珊。
若得韩修这般的清贵在,必能有感而发,赋诗填词共应和。
如果不是与白莲教勾结,他还是极有名臣气象的,等几年后入朝廷中枢谋断国事,运筹帷幄,治国安民,生前为案山,死后谥文正……
苏鸿涛望着碗中浓茶,细微的波澜,好似拂过许多景象。
他按捺下来,开口道:“之前你等被喜鹊阁袭击之事,我实乃一无所知,喜鹊阁有便宜行事之权,不是我一都指挥使能够节制。”
储意远道:“你这么大的官,湖广都听你的,你节制不了?”
“他们是天家的人,不归我管,这是个误会。”
“我只知我险些丧命。”
“储香主,如果真要杀你,我早命人动手了!”苏鸿涛喝声道。
茶室内倏然一静。
二人隔着屏风,不知彼此神色,苏鸿涛的眼角余光见储意远一动不动,面容亦冷了下来。
韩修已是半个死人,再无掣肘,白莲教能否离开湖广,全在他一人之手,苏鸿涛已不再像之前那般好言好语。
苏鸿涛冷声道:
“我们在一条船上不错,可谁是船夫,谁是船客,要分清楚。若你质疑不听解释,大可掀翻了这条船,我赔上脑袋跟你们玉石俱焚。”
话音落耳,储意远面色时青时白,嘴唇嗡嗡,想到反驳,又不知从何下手。
良久后,他只能按捺憋屈道:“那苏先生…我们何时能走?”
“很快,我尽快筹船,你们想走最快三日就能走。”
苏鸿涛语气虽然不善,但这话仍让储意远眼前一亮,他们已困在这武昌府太久了,圣母催促的诏令不知几何,如果再脱久点,就没法跟大部队汇合。
“不过,你要把一个人留下来,”苏鸿涛停顿片刻,“总督遇刺、韩修下狱、火龙烧仓……武昌府里近来许多大事,都得要个人来担着,而且要是个能担得起的人。”
“谁?你给个名字!”
“陈易。”
储意远倏地推开屏风,道:“苏鸿涛,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鸿涛的茶水一震,先前没料到储意远会这么大反应,但想想也能明白——陈易相对于白莲教而言,定是极其重要。
当需先稳住储意远,等人都上了船再下手不迟。
苏鸿涛面色温和起来,挤出体恤的笑意:“储香主,我是在尽全力帮你们,也是帮我自己,湖广里不止我一个官吏,上上下下几千张嘴,更别提与我平级的还有寇俊,这么大的罪责,他们担当不起,也担当不来,哪怕强推硬塞,寇俊也不可能答应,他必会从中作梗,他跟你们可不是一条船上,只要有机会,随时都会卖人。”
储意远面犹有怒,架势不像先前,接着听到:“明人不说暗话,我跟陈易确实有点小私怨,那夜因刺客作祟,他误杀了我的供奉尹宜简,尹宜简是我亲朋好友,私交甚笃,但我不怪他。
我把这话摆在明面上来讲,是因我如今行得正、站得稳,更犯不着为这点恩怨跟你们翻脸。
储香主,我需他来担罪,也只是担罪,我敢对天发誓,此事绝无性命之虞。”
储意远犹豫迟疑起来,定定站在那里。
苏鸿涛略一挥手,从袖口里摸出一张舆图,放到桌前。
储意远定睛看去,耳畔响起声音道:“这是两省交接带各处漕粮的位置,储香主一路入江西,如果能献上这舆图,于圣教而言,不亚于如虎添翼……”
………….
“你们是时候走了?”
储意远应声道:“不错,陈…秦公子,这段时间,有劳你们照顾了。”
事虽然跟苏鸿涛简单敲定了一遍,但储意远仍有疑虑,斟酌了好几回,都没能开口,毕竟这事怎么说,都有点不太地道。
陈易忽地道:“香主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我们什么时候喝一杯?”
“秦公子客气了,还没到松懈的时候,苏鸿涛此人…口蜜腹剑,没上船就都没定数。”说到这,储意远想了想后道:“不过,如今的苏鸿涛也不敢作祟,他巴不得我们现在就走,时间就定在三日后。”
“苏大人高义。”陈易话音无甚起伏。
储意远琢磨片刻,出声问道:“秦公子…你是不是跟他有什么私怨?”
陈易反过来露出疑惑的神情道:“私怨?”
储意远从中琢磨出什么,那夜行刺总督,陈易分明杀了苏鸿涛的供奉,却疑惑反问,可能在他心里也不觉得这算什么私怨。
储意远笑声道:“今日我去见苏鸿涛时,他无意间提及了一事,就是那夜,你可能误杀了他的亲朋好友,苏大人告诉我,此事他不在意。”
“我也不在意。”
你杀的人你肯定不在意…储意远停了一下,嘴里的话给憋了回去。
不过,陈易的这个反应尚可,武功高强之人往往心高气傲,储意远还以为谈及此事会触及到他逆鳞。
试探过后,便可以再进一步了。
“人要脸树要皮,供奉死了,到底还是要给个交代,何况湖广近来大小事务繁多,很不安稳,有些事,苏鸿涛自己也不好处理,需要秦公子的助力,我知道秦公子心有芥蒂,可是……”储意远叹了口气道:“我们如今就仰仗他了,只能委屈委屈秦公子…..”
出乎意料的事,这番话语落地,储意远见到那人垂眸起来,做出沉思姿态。
陈易虽被天下通缉,但似乎并非喜怒无常,而是个懂得妥协退让的人。
“不无可能……”
储意远左想右想,见陈易似是有意缓和,便小声道:“既然如此,由我做局,让你先跟他赔个不是如何?”
“好。”
储意远下意识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禁道:“真的?”
两字一出口,他就想扇自己一巴掌,自己多问这一句做什么,万一改口了呢。
“真的。”
储意远顿时心底欣喜若狂,面上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道:“那就好,公子真明事理。”
“尽早吧。”
“那明天?”
“今夜。”
“今夜?”
“听了你的话,我很愧疚,”陈易诚恳道:“今夜就想跟他赔不是。”
………
鱼上钩了。
灯笼在暮色间次第亮起,汇成海洋,苏鸿涛远远就见两人如游鱼般挤开过来。
二人进了酒楼,便被小厮往包厢处引,苏鸿涛适时走出门外,微微一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