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style="font-size:16px">我,孟烦了,一介朽木,点不着的阴湿劈柴。一天正无知无觉躺在柴堆上晒太阳的时候,被一泡热乎乎的狗尿滋醒。蒙昧后第一次睁眼竟然是一只土狗抬着后腿冲着我,实在是有碍观瞻。
无奈我没胳膊没腿,既不能踢也不能踹,更不能揪着他后颈皮一丢了之,只好受此浊物浇灌,真是羞煞人也。所以我成精后第一件事必是先长出一张嘴,痛骂这个不知羞的家伙。无奈这个地方实在不是什么风水宝地,更无天地精华好吸收,只能日复一日任由这只土狗三天两头来尿一泡。时间久了,我脚边,倘若我有脚,长出了一丛狗尿苔。
终于有一天,我能发声了。就在这厮再次抬脚准备拉闸泄洪时,我怒吼了一声,惊得那土狗一哆嗦,把尿憋了回去。那蠢物转头看了一圈,并没看见人,于是再次摆出架势。这次我咳了两声,终于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于是字正腔圆地打算教化他一番,做狗就要守狗德,讲卫生懂礼貌的才是好狗。谁知那狗突然口吐人言,把我吓了一大跳。“咳什么咳!撒尿没见过!”
那破锣嗓子真是惊天动地,我被吼得一时忘了说辞。先礼后兵,从之乎者也到去你大爷统统忘记了。只是输人不输阵,我只能撑起面子说:“你尿人身上还有理了?”
“你是人吗?”我一瞧自个枯瘦的原貌。“柴火也不行啊!我还怎么烧?”“那我还救你一命呢。”此狗豪不羞愧,甚至又凑近习惯性地抬起后腿。我一看,是可忍,孰不可忍。人可忍,狗不可忍。于是用了我所有的一点精气要化出一条腿来狠狠踹他屁股,只听见那狗嗷呜一声弹开,语带羞恼:“你怎么这么阴险?还戳我屁股。”我正得意,听见这话就要纠正,是踹不是戳,就听见嘎嘣一响,我那条勉强被称作腿的细弱枝条已经折了。这就是我那条瘸腿的由来。
后来这家伙把我叼到他的狗窝名曰治疗,实则把我当成痒痒挠,不得劲了就在我身上蹭蹭,蹭得我身上有一段油光发亮的。要是喜欢盘玩核桃的北京大爷看见了,肯定十分欣赏。我气极,但是没有拳脚以示惩治,只能在这垃圾堆一样的地方住下来。这家伙几乎什么都捡,就差路边的牛屎没有收集,简直跟恋物癖一样。只要捡到,就被划为他的,包括我这个瘸腿痒痒挠。
说起来他住这地方还颇有名头。乃是日军挖空一颗百年神树所做的堡垒,后来被弃置变成废墟。有一天刚好碰到这厮犯起那刨土打洞的瘾,竟然意外挖出了一个狗洞直通内部。据说那一仗是尸山血海,流血漂橹,说起来十分地阴森恐怖。但到了这家伙刨开一个洞口时,里面是平平无奇,空空荡荡。这土狗就把此作为他的据点安居下来。
我们的族类在这西南边陲本来是繁衍兴盛的。树木花草郁郁葱葱,山鬼精怪各有所在。人又不多,净是我们可以放任生长的空间。南天门上这颗神树更是我们聚集参拜,灵力旺盛之地。只是人打起仗来就没完没了。等到炮声四起,神木被挖空做碉堡,这的精怪鬼神也散得差不多了。这些都是早于我有智识的龙文告诉我的。他还说自己是沾了神树的灵气才开窍的。我撇撇嘴说,你丫不是搁神树脚下撒尿了吧。他嘿嘿一乐,也不否认也不承认。
他平时到禅达东岸一户人家讨食,主要是冲那家的小孩。不过依我看,那是连偷带抢。但小孩从不怪罪他,只是下次把碗举高高,用商量的语气说,你别抢。这家伙明明听得懂还要装出一副蠢样,往他身上扑。小孩就跺跺脚,强硬起来。再这样,以后都不给你吃的了。这家伙才老实坐好,等着小孩夹给他一块带肉的骨头放在石板路上。这狗亲热到甜腻地舔舔小孩的脸,叼起骨头甩着尾巴走了,然后下次继续出现,如法炮制。要不说狗不过八年,这家伙精得跟人一样了。
当然这期间我也不闲着,努力修炼力争有天能实打实踹他一脚。然后万事开头难。第一次化形我从正面还像个人,从侧面像一张话片,还是很有历史风韵那种。十足的妖异。都怪这家伙窝里没有任何可以参考的东西,只有一本带插画的古籍。这土狗笑掉了大牙,躺在地上哎呦哎呦的,后腿还扑腾个不停。我恼羞成怒踏了他尾巴一脚,也是轻飘飘的,毫无力道。这家伙的嘲笑更甚,翻着肚皮扭得好不快活。
我心烦意乱,飘了个角落蹲着。他还不放过我,颠颠追到我脚边。你变人多难啊。先变个猫啊狗啊跟我一起去讨食。我心想有道理。野猫还是看得到的,可以参照。但我还是十分嫌弃地说,谁要跟您一样摇着尾巴去巴结人。他难得认真地回答,语气还很深沉。等我变人,自食其力就不巴结了。
我最后还是变成了一只猫跟他出了碉堡。他照常去找那个男孩讨饭,我跟在身后保持着距离。男孩在门口捧着碗问他:“你朋友啊?怎么不过来?”我心想,愚蠢。怎么会有人跟狗说话?再说谁是他朋友,小太爷我自力更生好着呢。然后这土狗就不识趣地跑过来狗头怼着我往前推。眼看就到了对方一伸手就能抓到的距离,我急了,一跳钻进了三角梅花丛里。土狗则推了个空,摔个大屁墩。如果不是要维持一只猫的正常形象,我一定要哈哈大笑几声。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等到小孩回屋,我才冒出头来。我幸灾乐祸地问,哎,那狗,摔疼没有?他说,什么那狗,土狗。我有名字,叫龙文。真是个怪名字。也难为他大字不识几个还能给自个取名。我说感觉少个字,要不我给你加上,叫龙蚊子吧。他翻我个白眼,然后就要冲过来咬我的瘸腿。我来不及逃跑,被他扑倒在地。两只就在地上扭打起来,最后我因为体型弱小而落败,被他叼着后颈皮揪回了家。虽然我拼命抓挠,也无济于事。
山中清净。我又是根木头,不用吃不用喝。闲来无事看着龙文这只成精的土狗为了生计奔波劳累,饥一顿饱一顿,不免有点暗喜和惬意。投胎真是项技术活。我虽然碌碌无为,毫无建树,但也省去这种肉体凡胎才有的麻烦。只是修炼也止步不前。唯能变个猫儿溜达溜达。虽然如此,还是很惹龙文艳羡,他活了八九年也只是长了张嘴能说话而已。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异能。
有一天,我受够了他的囤积癖。这个窝杂七杂八,从陈年骨头,旧衣烂衫到破铜烂铁应有尽有。其他的也就算了,有一天他不知道在这窝里哪个角落刨出一把废弃的手枪。你说那废铁又不能吃又不能用。但他说好看,威风。一只狗,竟然对这种身外之物有所谓的审美,真是稀奇。而我对这种带着土腥,铁锈混着丝丝血气的东西毫无好感。这天就在他又拖着不知道哪来的劳什子进窝那刻,我终于决定去找个属于我的舒适的家。
我在石砖和泥土砌成的墙上行走,观察着是否有哪个好心人家会收留一只瘦弱瘸腿但吃的也少的猫。其实我完全可以不吃,这不过是做做样子。只怕人会奇怪。找了几处,不是有家犬疯狂吠叫驱赶,就是已经有猫在先。还有的人及其厌恶猫狗,老远看见我就要拿起扫帚。我行走到一处。一只体型健硕的大狸子虽然懒懒躺在地上晒太阳,但那不好惹的眼神告诉我,踏进他的领地少不了一顿暴揍。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为了绕开他改行房梁。好巧不巧,有家房顶长了青苔又兼下雨十分湿滑。我三条好腿哪有四条腿的平稳,一脚踏空顺着砖瓦就刺溜滑了下去。我原身又不是猫,没有那么灵巧的身手,一屁股摔在了院内,好赖没有摔成两半,没忍住疼大叫了一声。
屋里人被惊动了,轻巧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我情急之下生怕露馅,赶忙学着猫凄厉地嘶叫了两声,就看见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在我面前蹲下,用温软的四川话说:“哎呀,你是摔下来了吗?”时不我待,能不能找到下家就看今朝了。我赶紧扮起可怜,叫得气息奄奄。但是不能演得太过,谁会收留一只快死的病猫。只见对方露出心疼的表情,把我轻轻抱在了怀里,这事就成了七分。
她还以为我的腿是今天摔瘸的,更是怜惜。当晚我就顺理成章地入住她家休息养病。她用衣物给我临时搭了个窝,就放在枕边。我闻着淡淡的皂角香,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一边唾弃自己的无耻。不过我只是一只猫而已,收留我又能吃什么亏呢?于是我美美地睡了有史以来最香甜的一觉。
在我安眠的时候,龙文仍在街道上四处搜寻。他总是停不下来,像个被抽得打转的陀螺,哪怕只靠惯性也要身不由己地旋转。他不是在找吃的喝的聊以度日的,就是在找一些稀奇古怪的旧物,他说对那些东西有着莫名的熟悉感。再者就是在等一个同类回来。他说自己有过一个好兄弟,是只威风凛凛的大狼狗,禅达狗王,打遍天下无敌手,还是军犬。对这点我持保留意见,因为听起来他只是和一群兵混在一起而已,如果这也算军犬,那我在军营里安个窝,那也是军猫了。我问军犬那好歹有个名字吧。叫什么?他说狗肉。狗肉?这是什么诨名。我翻着肚皮大笑。
他没理我,接着往下说,说他俩曾是经常打照面的好兄弟,但有一天他不见了,算来是驻扎这的军队离开的时候。这足以说明他是军犬。另外他很担忧这位兄弟的安危,因为已经足足几年没有见过他的身影。我疑心他这好兄弟早就死在了炮火下,但我最终没能说出口。
龙文见我几天没回去便在整个禅达展开了地毯式搜索,最后在几个熟识的猫狗指引下,爬上了石阶扒拉门板。我的主人,这么说怪怪的,其实我心里不这么认为,就说我的供养者吧。我的供养者是个心善到有点笨拙的小姑娘,听到门外有狗哼哼咛咛地叫就去开了门,还拿出了一个白水煮鸡蛋给他吃。要知道那蛋黄可是我的份。
我躺在石磨上甩着尾巴,看他吃的时候还眼睛贼兮兮往院里我这瞄。等吃完了,也亏得没噎住他,就摇着尾巴殷切讨好。她摸摸这土狗脑袋,这狗就反过来蹭她手,逗得她直笑。然后他绕过了女孩,走到我眼前汪汪叫。“不要打架。”她追过来。龙文就趴在地上朝上看着我。我想他心里一定在骂我,就更不肯下来了。她看着我们这对怪异又和谐的组合也放下了心,接着去晾晒衣物去了。
“死瘸子,你在这干吗?”他压着声音问。我说:“你看不出来吗?小太爷我有新家了。”他气极。“我看是春天到了,木头也想发春芽了。”我嘿嘿一乐。“您想发也发啊。找个模样俊的小母狗,入赘到人家那得了。或者那个谁,不是常喂你吗?交情也不错的。好过做个丧家之犬。”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他似是被戳到痛处,原地转了两圈竟然没还嘴。我又开始后悔自己嘴快。我从没听过他说自己有无主人,什么去向,为什么一只狗住在旷野。这也许是不能揭开的伤心事。他不愿意提。我正想找补两句,只听他说:“我是想巴结啊。可他爹妈不喜欢狗。”我也就明白怎么每次有人喊那小孩,他都匆匆忙忙躲起来。两人一时无话。我犹豫了下,劝慰道:“要不你作个揖,让她也把你留下吧。她人很好。白天我睡觉你看门。”龙文摇摇头。“有自己的窝挺好。你真不回去?”我懒洋洋翻个身晒肚皮。“不回。”
他急得要跳上来捉我,无奈腿短。我垂下尾巴故意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扑了几个来回后他躺在了地上。因为四川女娃注意到了我们。如果再激动一点,他估计会被拿着扫帚驱逐。他没了招,恶狠狠地说:“别让我逮到你。”然后转头走了。
过了几天,我灰溜溜地回到了狗窝。被这不讲社交礼仪的土狗一顿狂舔后,我正费劲巴拉地举起爪子洗脸。他问我怎么回来了?我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撞见鬼了。
事情是这样的。本来我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神仙日子,没事还能在温柔乡里打个小盹,真是好不快活。她因为我的瘸腿对我格外关爱,还经常提起有个故人和我一样。我把这些关切一并照收。当然我也并非没心没肺,在她伤心落泪的时候还是知道上去舔掉她的眼泪安慰安慰。我可以向天发誓,此举并没有狎昵轻浮之意,只是她哭得让我心里发急发痛。我想她再这么哭就要把她那双漂亮眼睛哭坏了,也要把我哭得进了水长蘑菇了。
这天是清明,她哭得格外厉害。家家户户都在烧纸钱。燃烧的冥钞味充斥着整个禅达。因为他们不止给自家仙去的父母,夭折的孩童以及在战争中死去的儿子,丈夫们烧,还给曾在南天门上为保家卫国鏖战,死去也不能归乡的军人们烧。我被呛得不行,一整天钻在衣柜里不出来。而她在门口火盆里烧一沓又一沓的纸钱。与别人不同的是,她分了大小三个火盆,还在嘴里念叨,这样就不会弄混了。
等到晚间味道散得差不多了,我才跑出来讨食,影影绰绰看见暮色下门口有个人影。她的门庭冷落,这么多天我只见过有个老妇人来看她。清明更是不会有人来做客。我正好奇,紧盯着那不放。她却顺着我的目光看向门口,露出困惑的表情。
那人穿着一身乌黑脏乱的军装,在门口来回踱步。踌躇再三后,他终于下定决心走进大门。云开雨霁后的皎白月光洒在了他身上。我惊吓得原地弹开三尺远,竖起了浑身毛发低吼。那人脸上有一半都是腐烂的皮肉,样子十分瘆人。但另一半脸倒清秀,看起来并不凶恶,倒是有点满怀愁怨。
她却和没看见一样转过头,问我你怎么了?然后就要伸手安抚我。我看那人越走越近,不禁往后退,一边发出警告。半边脸看起来很年轻的军人站定了,举起右手轻轻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深切而哀伤地看向她。我莫名被他的安静感染,噤声了。但还是不放心地在一旁监视。鬼魂就这样和我们保持着距离,用目光去轻抚她的脑袋她的头发和她的脸,像是恋人,兄长亦或是父亲。
到了半夜,他还是没走,在堪称空荡荒芜的院子里站着看了一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中间还试图笨拙地推起一根歪斜的石柱,但石柱半截埋进了地下,此举宛如蜉蝣撼树。最后他远远望向室内睡着还挂着泪的脸庞,遗憾地走了。门口燃尽的纸灰里荧荧的火光也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