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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州,北郊商业街一家拳馆。
偌大的场地里,拳手们在沙袋前训练。“咚、咚”的闷响声混着运劲儿的低喊,各个都是赤膊的,只穿一条短裤,汗水从黑红鼓着青筋的额角一路淌下来,四散着流在肌肉虬结的结实躯干上,几乎要蒸起热腾腾的气,更是熏得整个场地都充满了男人身体咸涩的汗味儿。
“绷得死紧!”一个小个儿拳手猛地挨了脚踹,立刻重新调整姿势。齐烽良捏着他的手腕,甩了甩,拧起眉头:“不想要手了?再松!”
“再松!”
“……行了,继续!”
小个子回头,红彤彤的脸颊上挂的全是汗:“谢谢齐哥。”
齐烽良鼻腔里“嗯”了声,从兜里掏出烟盒,取了支烟叼嘴里,“不用谢我,这周五对抗赛输了滚蛋。”
小个子眼睛瞪大,正要争辩什么,齐烽良余光一瞟,拧过身,朝着远处门口懒懒散散招了个手:“哦哟,这谁啊,我还以为你卡里的钱给我们捐了,今天终于想起来消费了?大忙人?”
翟玉笑了笑:“滚,少消遣我。”
“说真的,你今天来干嘛?”齐烽良搭着翟玉肩膀,把他往外带,脚下踹开一个挡路的拳套,眼角瞄到后面,训人:“看个屁的热闹,把你的狗头给我转回去!”
翟玉全身都绷着,不自然地挡开他的胳膊,齐烽良道:“看,影响训练了都……你明天来玩呗,我给你找个新人,小孩,刚来,特能打,不拘着,包你满意!”
拳馆每周有三天不接待业余学员,专供拳手训练和内部打比赛。翟玉从那辆黑色轿车上下来,脑子里被粘腻的汗和热灌满了,根本没算日子,直奔着来了。
翟玉咬着牙:“我非要今天,行还是不行!”
齐烽良惊叹:“不得了了你今天,还跟我杠上了是吧,操,真是,你等着,我叫个人——”
“我操翟玉你今天什么毛病!”齐烽良被翟玉扯着膀子往拳台拽,翟玉:“别大呼小叫的,你赶紧陪我打一场,打完做数,我不耽误你们训练。”
“哎我、行了行了你先给我撒开!”
齐烽良喊:“小张!小张!去,你们先进体能室,先给我练着!”
别这么多人面前把他齐教练面子下大发了。
“好嘞齐哥!”
沙袋区人渐渐消失,齐烽良放心满意地拧回头,脱上衣,黑色短袖下的肌肉膨起:“行,看在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给你破个例,今天哥好好陪你练一场,打哭了可别来找我退卡……老客户我可丢不起。”
翟玉牙齿咬住拳套上的系带,绑紧,并不作声,额上的虚汗直直落到脖颈,滑进领口,经过皮肤的时候带来让他颤栗的虚脱感。
又是那种感觉。
又来了。
翟玉深深喘了口气,再抬头,拳台正上方明晃晃的白炽灯就刺进了他的眼里,灼烧感,眼球发烫的滋味。
齐烽良的拳套擦过他的,一个不算正式的招呼:“开始了,别走神!”
“嗯。”
翟玉答道,微弓起脊背,右脚后撤,拉出格斗式。
对手带着呼啸的风冲过来,格挡,出拳,身体本能的反应,眼前的景象却开始旋转,黑色的拳台,白色的光。
即使闭着眼也能感觉到明亮的光线穿透,纯白的光,不像那些时候,就算睁着眼,用力睁开,也只能看见无边的黑色。
窒息黑暗里,男人抚过他冷汗湿透的薄背。
“别怕,都这么多天了,不疼……会舒服的。”
“说话,说舒服……”
“说了就不难受了。”
“听话。”
说了就会舒服吗?
手指紧抓着的潮湿的被单,在夜色里散发着腥糜的味道,像一片腐烂的苹果皮,在阳光穿透的早晨被翟杨轻快掀起,又被他猛地扯回。
——哥哥!哥哥起床啦!
仿佛两个世界。
凭什么?
他突然想,凭什么。
为什么这一切都要他来承担呢,为什么他要过得这么辛苦。
不然就一走了之好了,把白杨留在这。跟他无关了,他本来只负责还给他一个家庭,就当作当初翟成中只领养了白杨,就这样就好。
对,忘了这些,离开这里,就不用忍受这些恶心的折磨,就当作他当初看着白杨被领养,然后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从此衣食富足,过得幸福,白杨一个人留在这会遭受什么,他都不知道,他全部不知道。
对,就这样,离开这里,全部忘掉……
——哥哥,你怎么啦?
——起床啦不要赖床!
不行。
不行,不行。
是他亲手把弟弟送到翟成中面前的,他要负责。
他得负责。
那就带弟弟走吧,离开这个鬼地方,去哪都行!告诉他,你爸妈其实都死了!被你哥哥害死的!你以后什么都没了,
', ' ')('只有这个杀人凶手做哥哥!你以后没有学上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你再也没有了!你要去大街上的垃圾桶里翻东西吃,你要跟你最怕的疯子乞丐抢睡觉的地方,你的人生,你的所有,全部归零,变负!
那么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
那、那不然一起,去死吧?
——哥哥?
——哥哥你怎么了……
戛然而止。
——你先出去。
——哥哥?
——出去。
——哥……
他疯了般失控吼叫:
——翟杨!我说了让你出去你听不见吗!!
翟杨被吓得呆住,嘴巴一瘪,放声大哭起来。
被哭声震醒,他茫然坐起,习惯性伸出手臂去哄抱他。
阳光下,赤裸肩头红紫斑驳。
他收回手,藏进被子里。
——杨杨,对不起,哥不该跟你乱发脾气。
——过来。
被子里湿腻恶心,外面却雪白干燥,他在被单下张开胳膊,摆出一个巨大可笑的怀抱。
——来。
翟杨满脸眼泪,吸着鼻子扑进他的怀里。
被子隔开两具身体。被包裹着的是黑暗中的淫靡真相,外面是明亮晨光下稚嫩的小白杨。
他把下巴搁在弟弟毛绒绒的发顶上,蹭了蹭,合上一夜未眠的酸涩双眼。
这样不行啊。
这样子,早晚他是要崩溃的。
翟杨的父母是被他弄没的,他得还给他。
做母亲,要温柔,要慈爱。
做父亲,要严格,要平和。
他不能有一点点的不稳定。
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翟玉,你快帮我看看这道题怎么做啊?马上下课了。
——套公式,这两个,变形,再反解。
——这样也行?!你好厉害!上节课才学的,我都还没背下来,你怎么学的啊?
——多做题,重复,新公式适应就好。
适应就好。
他擅长数学,擅长学习,更擅长适应。
每一次,每一次的变故,他都好好地适应了,都活下来了,不是吗。
猛然从黑暗踏入光亮,会刺得眼睛发痛流泪,可从明亮堕入黑暗,却会更容易适应。
不是吗?
适应了就没事了。
“没事……”
“来,抬腿,对。”
“今天怎么这么配合?嗯?”
“舒服吗?”
不舒服,想吐。后脊热息吸吮,他嘴唇颤动,开开合合:
“……”
强迫自己去接受,像做题一样不断重复。
“舒……”
让它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
“舒……”
把它融进身体,变成身体的一部分,变成必不可少的存在。
“舒……”
不再抗拒。
“舒服。”
甚至索求。
“继续。”
甚至缺了它就会感到痛苦。
“怎么?假的……不管用了?”
“……”
“要做就做,别废话。”
男人沉声低笑,翻身覆上。
那就不会痛苦了。
更不会崩溃发疯。
他做了母亲,他做了父亲,但在翟杨眼里,他只是哥哥。
兄长,是榜样,是旗帜。
他会是翟杨眼里永远优秀自信的哥哥。
他就可以稳定的、平和的,一夜又一夜,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护着翟杨,陪着他慢慢长大。
“翟玉!——”齐烽良双臂上架格挡,侧身闪避,还未出拳又被翟玉蒙头而来的一顿拳打得直抱头闪躲。
“翟玉!”齐烽良又气急败坏地喊他。
他当然没使出真功夫,今天他以为就是玩玩,两人连护齿都没带,要是按他之前打比赛的力道,对方一个业余的,非得躺下进医院不可。
翟玉面无表情,眼睛里雾沉沉的,连回臂格挡的基本动作都没了,只横冲直撞地挥拳,拳套打得生风,齐烽良心里叫苦不迭。这么七八年了,他也知道每次翟玉要么不来拳馆,一来就发了疯似的找人对打,那种见了仇人不要命的架势,他也着实有点怵,所以总是叫别人陪他玩。
他简直都怀疑这小子是不是暴力狂,有点反社会那种,为了维持自己的表面稳定,把身体里隐藏的暴力成分全搁这里尽情挥洒。
但翟玉今天显然是比以前更过了,齐烽良脑子里乱想,一下走神没挡上,下颌迎了重击,腾起铁锈味的辣烫,“操!”他心里也一下窜起股火,拉开距离,摆好架势直冲上去。
两个人的“玩玩”很快就演变成了真的对打,没有计分,也就没什么技术动作
', ' ')(',齐烽良这个专业的很快就卡住翟玉的脖子把他按在了地上,“翟玉!你小子!”他呸地啐了口混着血的唾沫星子。
幸好有先见之明让那群家伙进里面去了,不然看到他齐大教练让一个业余的打成这样,那以后名声算玩完了。
不过,这小子,也着实是个能打的。
齐烽良发根尽湿,上半身让汗过了一遍,他粗喘着气,骂人:“你他妈的,你今天是来寻仇的是吧,操。”
翟玉让他按在地上,衣服也让汗浸透了,他闭着眼睛喘息,渐渐地缓过来一点。
“……行了,松开。”
暴力和性欲,本质上很像,都是发泄和释放。
他总不能,时时去求那个人,更不能随随便便找人作践自己。所以这里他从很久很久之前,就变成了这里的常客。
——翟杨还生活在他身边,就算哪天传出去,暴力狂总比婊子好听。
翟玉松了口气,随即心里又一个激灵,冰凉凉地降了全身的温。
他都忘了,翟杨已经不要他了。
这种担忧已经不存在了。
“哎操,老子胳膊——”齐烽良皱着脸吸气,踢了还瘫地上的翟玉一脚:“别趴着了,赶紧起来活动活动,不然你明天床都爬不起来。”
翟玉撑着地起身,动作非常慢,齐烽良蹲下来看他,在他肩膀上按了一下,翟玉脸色一变,“啪”地打开他的手。
“没热身吧。”齐烽良无语,“扯着了吧,让你猛吧,能得你。”他把翟玉的腰一带,把他从拳台上往下拖:“走,按一下。”
翟玉跟着他进休息室,齐烽良把他赶到淋浴间洗澡,自己先晃悠到体能室把那群青瓜蛋子喊出来,指着自己飙血的嘴角训了通话:“看看!人家一个业余的,能练成这样,看看你们,丢不丢人!赶紧给我玩命练去!”
青瓜蛋子们一看这还得了,一个个表情凝重地去玩命了。
齐烽良心道,很好。
就得他先发制人,免得小兔崽子们看见了起哄,自己再解释就像找补脸面了。
机智。
去经理室摸了瓶药油,齐烽良溜达回休息室,翟玉已经洗完了,正坐更衣室的凳子上发呆,右边肩头青了一大片,惨不忍睹。
“啧啧啧。”齐烽良把药油倒手上摊开,搓热,啪地按翟玉肩膀上,匀着劲儿把药油往里揉,一揉青里就泛了紫,齐烽良扯嘴角:“看着还怪吓人的,也就是你白,才有这效果。”
翟玉让他按得呲牙咧嘴:“操你轻点儿,有仇啊。”
“谁跟谁有仇!”齐烽良叫唤,扭过脸让他看自己的嘴角:“你看你给我整的,往人脸上招呼,谁有仇?!”
“对不起,齐哥。”翟玉偏过脸:“我今天心情不好。”
“你哪天心情好了。”齐烽良直翻白眼:“你但凡过来,就没个心情好的时候。”
翟玉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一张脸冷的时候多是俊美,笑起来就带了俏,男性化的线条被柔和了,清丽得像个女孩子。
“唉。”
齐烽良带着药油味的大手拍拍他的脸:“也就是你,我跟你说,刚刚老子差点一拳招呼到你脸上,生生地给刹住了。
“这么好一张脸蛋,哥给你把鼻梁骨整歪了,你那群相好的可不得找上门削我啊。”
翟玉站起来穿衣服,自嘲地笑了笑:“什么一群……”
齐烽良从柜子里掏毛巾和肥皂:“一群姑娘啊,多谈几个,不然浪费了,太可惜了,哥要是有你这种资本——”
翟玉回头,挑眉。
“也不至于追我媳妇追了这么久,早他妈的到手了。”齐烽良感叹,摸了摸自己一张老脸:“你说哥还有啥补救的可能吗,你嫂子天天嫌弃我褶子多。”
“没救了,拉皮吧,不过据说挺贵的。”
翟玉掏出手机,低头看屏,他心里牵挂着曹老爷子。他走之前热水器坏了,说要找人修,也不知道修没有,老头儿一个人待家里也不知道什么情况。
手机上没什么消息,翟玉给老头儿打了个电话,没人接。
“又不知道出门带手机……”
翟玉又开始回拨电话,还是没人接。
他心里倏然焦躁起来,站在更衣柜前,一遍遍地神经质地回拨。他想知道老头儿怎么样了,在做什么,身体好不好……
可他隐隐知道,自己想知道的,是翟杨,他还在医院里,他怎么样了,他还好不好,他……他真的很想他,想听他叫声哥哥,或者别的什么……
但是翟玉不敢。
他不断地回拨电话,好像把不敢给翟杨打的电话,不敢向翟杨问的事情,一遍遍地承载到这个电话里,他唯一的,敢主动问,主动关心的人那里去。
他就像一片死了的浮萍,没有承载的东西,不用雨打,他就要沉下去了。
而今,他新的承载,却断了联系。
翟玉深深地呼吸,感到喘不上气了。
', ' ')('齐烽良看着翟玉疯狂拨电话,表情越来越不对劲,正要伸手拦他,电话却突然通了。
翟玉胸口的窒息感消失,他急切地把手机放到耳边,怒道:“跟你说了手机带在身上!你——”
“您好……”对面一个姑娘的声音传来:“您好,是家属吗?这是第三医院,麻烦您——”
背景音是曹老爷子中气十足的怒吼:“说了没啥事你喊人来干啥!啊?来干啥!”
小姑娘清咳了声:“老人腿骨折了,可能要手术,家属——”
一阵嘈杂混响,“嘀”地一声,挂断了。
翟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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