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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玉的日子好像渐渐地好了起来。
回到南景的第二年春天,他让曹老爷子撺掇着,在楼下的院子里圈了一小块地,拿篱笆围了起来,栽了两棵石榴树。两棵树干能占多大地,曹老爷子看着眼热,非要在树下面种韭菜,翟玉看老头儿热切的样子,没敢说您毁了我这意境,只得应允。
本就是出了苗期的树,又过了两年,再到花期时,花已经开得很是热烈,红簇簇地拥挤着,只是配了蝉鸣闷热的天气,加上那两树艳红,看着就有点热过了头。
树旁,翟玉踩着个凳子大刀阔斧地锯木头,地上满是木屑和废料。正是晌午最毒的日头,他却感觉不到似的,拿起脚边的抹布蹭干净手下木料的刨花,又看了看手边的图纸,看了半天,懊恼道:“完了,好像又锯过头了。”
图纸上赫然是一个婴儿床,看得出来,设计得非常之糙,毫无专业性可言。
翟玉皱着眉头思索,把脚从高凳上放下来,换了个站姿,突然觉得背上渐渐漾开灼辣的痛,猛然回神,反手往背上一摸,触手滚烫。
再一望天,什么时候出的?好他妈大的太阳!
翟玉赶紧两脚把他的“工程”踹到一块,让出人走路的道儿,手上锯子哐当一扔就往楼上跑。
到了家就进浴室,冷水开到最大,照着背哗啦啦地狠冲。
人太白也不是什么好处,普通人晒过头了最多是晒黑蜕皮,翟玉是怎么晒也晒不黑的,只能往红肿了晒,还有个洋气的名字叫紫外线过敏,寻常的夏天晒一两下没事,但只要站定了暴晒,那块受了太阳最狠的皮肤必定红彤彤地肿起来。
他当年高中军训时,因为不想搞特殊待遇,就没跟老师说,当天晒完回家差点没把翟杨吓死,搞得一家子鸡飞狗跳。
翟玉冲了半小时冷水,冻得牙齿打颤,关了水,到镜子前扭头看了看,肩背上有大片青紫瘀伤,都是前两天跑搏击俱乐部挨的,除此之外,被晒到的皮肤只是有一点发红,不算严重。
“白玉!”
隔壁有人喊他:“小白!”
“吃饭!——”
“来了!”翟玉拿毛巾裹着头发猛擦,去找衣服穿,嘴里应着:“来了来了!”
老头儿年纪大了耳朵背,又喊他:“吃不吃呐!?让人三催四请的!你金贵得很呐!”
翟玉都拉开对家的门了,曹老爷子还在厨房扯嗓子喊:“白玉!——”
“小玉!”
“小玉——”
“小——”
“老曹!!!”翟玉一个跃步出现在厨房,怒道:“说多少遍了不要喊我小玉!”
曹老爷子嘴边胡子颤了颤,乐呵呵地嘲道:“小玉咋了,不乐意叫这名儿你倒是改啊。”
“那你叫吧。”翟玉微笑,端起一盆粉蒸肉,“我就是不改。”
这两年处下来,他总算发现了,这老头儿人不坏,就是难伺候,兼着嘴巴欠,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对他的名字有意见,总絮叨着男娃娃要起个阳刚的名字,像什么,国强啊,家旺啊,那都是不错的……尤其是他——
老头儿吸溜着面条,眼珠子剜他:“尤其是你,一个女娃娃的脸,身条子还不壮,再起个这名,冲命数,妨人得很……”
翟玉往碗里扒拉肉,腮帮子鼓鼓地嚼着,嘴里含混不清:“行啊,我不妨你,下顿饭您老自己做吧。”
“……”
老曹头看了眼桌上的两菜一面条加奶白的面汤,两菜是热的上次翟玉做的剩菜,面条的菜码也是翟玉早就做好搁冰箱的,他就煮了个面,还稍稍有点糊。
曹老爷子梗了下,又说了:“亏得我命硬,不然我才不跟你待一处……”
“嗯,对。”翟玉失笑:“你说啥都对。我说,您怎么就不能跟孙婆婆学学,把自己照管好就行了,非得爱操心,火气还旺……昨天血压不是又高了,药吃了吧,等会我再给你量量。”
“她不爱操心?不爱操心还跑恁远去带外孙?”曹老爷子忿忿不平,嘟囔:“吃啥药,又没病,我好得很。”
翟玉闻言,缓缓放下碗,眼里有杀气:“没吃?”
“没——”老曹抬眼一看,怂了:“马上吃。”
真是个老小孩,翟玉暗自笑了,想起从前翟杨生病了不爱吃药,也是他连哄带骗,威逼利诱着来。
……也不知道最近翟杨怎么样了。
翟玉撑着头出神。
他之前去过几次建平,在学校里打听了翟杨他们专业的课程表,不敢等在教室偷看,就守在教学楼附近,可也只见到过一次翟杨,还差点被发现,小家伙跟背后长了眼似的,走着走着就站住了,一回头,吓得他心脏飞到喉咙,掉头就跑,后面的几次,竟是再也没守到人。
再过两个月去看看吧,翟玉心道,翟杨开学就升大三了,再不看看,往后开始实习,在学校的时间就更少了,那他就真的再难见到了。
吃完饭洗过碗,翟玉接了个电话,认命地往酒吧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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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心里不想往那跑,原因是他真的不想给司机报出那酒吧的大名,实在是嫌弃得要命,但没办法,“救命恩人”在那呢。
当然这“救命恩人”是那恩人自封的——并且很有着倚“恩”卖“恩”的意思。
他刚进那烟气缭绕音乐震耳的门,就被付韵芝拖走了。
翟玉被她按在管理室的桌子前,桌上一大摊乱七八糟的账本,付韵芝双手合十对着他猛鞠躬:“大哥!最后一次了!帮我看看哪儿少了七万五千八百四十四块五毛二,这帐再不平我就疯了!算我求你了啊啊啊——”
翟玉叹了口气,挑眉看她:“回回都是最后一次,你再这样我要工资了啊。”
付韵芝这两年已经跟他混得很熟了,闻言瞪大眼睛:“上回不是请你喝了瓶四千八的酒嘛!你有没有良心啊!”
翟玉翻着帐,伸手:“工资。”
付韵芝在他手上狠拍了下,打得自己手都疼了,甩着手没好气地:“快倒闭了,没得工资。”
他们老板看着生意不行,为了资金流,前段时间居然裁了几个经理,还降了其他人的工资,做财务的几个月前不干了,老板也不急着招人,这活就摊到了付韵芝的头上。
付韵芝四仰八叉地瘫在旁边的沙发上,仰头深呼吸几下,身心俱疲的样子:“翟玉啊,透露一下吧。”
“什么?”
“有没有什么富二代朋友给介绍介绍,姐姐不想努力了,想当花瓶。”
翟玉理好账本,在桌面上重新打开:“我哪儿有什么富二代朋友。”
“我才不信!”付韵芝把小外套揉成一团扔过去:“你不是富二代?那你这个无业游民哪儿来的钱天天潇洒?说,是不是包给哪个富婆了!”
翟玉翻了个白眼,把外套又丢回去,正盖在付韵芝的脑袋上。
付韵芝又想到什么,把衣服扒拉下来,一头长发糊脸上,像个疯婆子似的双眼放光:“哎,快点透露一下价位!让姐姐我好立志挣钱,争取早日包上你这种品质的小情儿,也算是不枉此生了嘿嘿嘿!”
翟玉笑:“真想知道啊?”他勾勾手指:“过来。”
付韵芝连忙凑过去,翟玉在她耳边轻飘飘道:“十九万五千八百四十四块五毛二。”
付韵芝愣了,结巴:“这、这咋还有零有整的?”
翟玉合上账本:“我又给你找到十二万,一共这么多,四笔款子全走错帐了。”他笑眯眯的:“你想知道是哪四笔吗?”
“……”
“对了,上次的酒,味道还不错。”
“……”
吧台,付韵芝面无表情地指酒柜:“对,就是那个,挂我账上,拿来。”
她接过酒瓶,沉甸甸的四千八,重重往身旁翟玉那推:“喝!喝死你!”
“嘶……”翟玉面色一变,往旁边让了让。
碰到肩膀了。
付韵芝把酒瓶放桌上,直接去扯翟玉领口,斜开一看,皱了脸:“你怎么回事?”
翟玉把领子正好:“没事。”
“什么没事,你怎么跑拳馆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之前挂的彩还没好,这他妈又青了。”付韵芝往边上挪了点,做了个夸张的表情开他玩笑:“你该不是个暴力狂之类的!不打架身上难受是吧?”
“对啊。”翟玉笑着接她的话:“一天不打就身上难受,难受得要死了一样。”
付韵芝斜眼:“滚蛋。”
“哈哈哈……”
翟玉笑了好一会,歇下来,抹了抹眼角,指指瓶子:“我等会还有事,今天来不及喝了,给我存着。走,先把你那烂账弄明白。”
离开酒吧,翟玉径直去了一家蛋糕店,去取订好的蛋糕。
——今天是翟杨的生日。
从那天算,已经整整两年了,翟杨今年也该二十岁了。
二十岁了啊,大小伙子了。
翟玉站在蛋糕店门前,隔着玻璃门,见店里暖黄光线晕开,在漆黑的城市夜晚显得格外温馨可爱。
恍惚像翟杨十八岁生日那天的黄昏后——他下班了,急匆匆地去取蛋糕,玻璃门上挂的小风铃摇起来清脆好听,回到家,翟杨欢呼着扑到他怀里,脸贴着他汗洇的衬衫小狗般乱蹭,胳膊用力勒着他,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翟玉眼睛发酸,原地站了几秒钟,待到情绪平复了,他才推开蛋糕店的大门。
依旧是巧克力蛋糕,到家时,表面的巧克力已经融化了些,翟玉清掉桌子上的东西,将蛋糕端端正正摆在桌子中央,又找来打火机,这时,才发现蜡烛不见了。
翟玉疑惑,他记得取蛋糕时明明系在上面的。
蜡烛呢?
翟杨拾起脚边的透明盒子,里面是一排小巧可爱的彩色蜡烛。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蛋糕店灯光渐次熄灭,几个女孩子嬉闹着走出来,给玻璃门落了锁。
下班了啊,还说进去问问呢。
', ' ')('他的手机屏亮着,里面是一张非常模糊的照片,那张照片是翟杨偶然间从网上看见的。照片里的人戴了口罩,侧着身,只露了一小半的侧脸。翟杨看见的第一眼就要发疯了,联系到拍照片的人,对方支支吾吾半天,才不好意思地说,是在地铁上偷偷拍的帅哥。
——哪个市?
——南景。
这是翟杨在南景的第十六天了。
依旧毫无收获。
翟杨已经疲倦到了极点,他坐在马路边,坐了会,看着天上的星星,随手拆了手里的小盒子,低声自语:“谁过生日,连蜡烛都丢了……呵,正好,送我过个生日。”
他把那排蜡烛取出来,歪七扭八地插在身旁绿化带的泥地里。没有打火机,点不燃,几根蜡烛光秃秃地立着,十分可笑。
翟杨盯着那堆蜡烛看,看看看着,不知道看了多久,久到这个繁华的城市都安静下来,只余一两声行车驶过的呼啸,他突然神经质地对着空气笑了,笑声越来越响,在浓黑夜色里瘆人得要命。
忽地,翟杨停住了,他开始轻轻地唱歌。
一首生日快乐歌被他唱得又低又哑,飘在风里,像是哭号。唱到最后,翟杨闭上眼睛,非常虔诚似的合上手掌,脸上神情像极了翟玉,温柔道:“我们杨杨二十岁了,哥哥祝你,生日快乐。”
“我们杨杨二十岁了,哥哥祝你,生日快乐。”
翟玉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许愿,俯身,吹灭了蛋糕上并不存在的烛火。
接下来灯就会亮起,然后出现翟杨的笑脸,他会说:谢谢哥哥!
“——谢谢哥哥。”
翟杨睁开眼睛,又对着蜡烛开始笑:“我的好哥哥,你觉得我会快乐吗?”
“哥哥……哥哥……”
翟杨伸出手指,一根根地按倒那些蜡烛,眼睛里的阴霾越来越重,他喃喃自语着:“哥哥,你知道吗,我总感觉离你越来越近了……”
“我看不见你,但是我知道,你能看见我。”
“我往高处站,好叫你,能看见我。
“哥哥……”
“我一直这么找下去,我不会停的。”
“这个世界只有这么大,我总有一天会找到你……我爱你,全世界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了……”
“我找到你,你要乖乖听我的话,你敢再离开我,我打断你的腿,打断你的手,把你绑在家里,我让你,离了我就会死……”
“哥哥……”
“哥哥……”
翟杨的神情变得陶醉起来,指尖抚摸着那些被他碾断的蜡烛,一直笑,一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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