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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行皱起眉头:“没有。”沉默片刻,他疑惑道,“妈妈比您还高吗?!”

啊……彦卿突然意识到,他好像忘记告诉儿子,他“妈妈”其实是个男人了。毕竟哪怕在以身体素质为傲的云骑军里,彦卿也很少遇见比他还高的女军人,也无怪景行脑补不出来他“妈妈”的身高,且对此感到惊讶。

但四下都是人,彦卿只能说:“对,他比我高半个头吧。”

景行的双眼瞪得更大了,在彦卿头顶比划来比划去,彦卿只得拍掉他的手:“没大没小。”

景行似乎还想反驳什么,被彦卿抓住手臂,拖着上船了。

果然,一进船舱,景行连行李都没放下,就急急忙忙抱怨道:“爸爸!你从来不告诉我,妈妈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家里头没她的照片不说,我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彦卿试图逃避话题,催促道:“先把包放下再说。”

舱内空间挺大,一般逆旅该有的浴室、桌案自不必说,还配备了一个小小的简易厨房,彦卿拉开窗帘,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宇宙。

景行到底还是小孩子,小小地欢呼了一声,被美景转移了注意力,兴奋地扑到窗前:“我都好几年没出曜青玩啦!”

彦卿内心不禁感到有些抱歉,如果他不是做这份工作,又或者景元还在的话,至少总有一人能抽空带孩子每年出舰玩一圈。但做单亲家长本就更加忙碌,加上景元走后,彦卿就对生活提不起兴趣:无论是带着儿子一起做亲子活动,或者等景行大了些、开始去上班了,他试着独自进行短途旅行,他都忍不住会想,如果景元还在该有多好。长此以往,景行不说,他根本想不起来他该经常带孩子出去玩一玩。彦卿自己又是孤儿,也没有走亲访友的需求,就显得这个家庭更加孤独而无聊了。

当年景元和他都预料到景元大限将至,他和景元说他想要生下一个他们的孩子,景元却坚决反对。景元独自抚养他长大,知晓个中辛苦,不愿意他再受同样的折磨;更何况,景元当初是捡了个半大孩童回家的,彦卿却是要亲自生产一个婴儿,景元不愿看到自己的爱人受苦,也是自然。

景元当年说得完全没有错。

但彦卿时常想,如果他那时没有偷偷地将家中所有的安全套都戳破,去金人巷求促排卵的偏方,每天睡前都向帝弓偷偷祈求新生降临……如果他上天没有给予他这个孩子的话,在景元走后不久,他早已找个无人的角落一了百了了。

他的人生里从来只有景元一个人,景元是他的亲人、爱人、老师、上司以及朋友,这个男人精确地占据了他所有人际关系的另一头。景元没了,他没有苟活于世的道理了。

这话彦卿和景元说过一次,果然被训了一顿,景元一脸无聊道:本来以为你是短生种,想着你白头时,我也差不多该走了,两个人来世再聚,也不算太差,但现在既然知道了你能活几千岁,那人生头一二百年的情爱算得了什么?等我死了,你该吃吃该喝喝,再找个年纪大点的、爱照顾人的男人,不是挺好?又或者老男人吃腻了,找个二三十岁的小子,多沾点年轻人的活气去。

——彦卿是在大约五十岁时,终于知晓了自己的身世的。

他不是短生种。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彦卿从小到大最怕的就是问到自己的身世。幼时他是不想承认自己是个孤儿的事实,这太让他难过了,将军对他那样好,却不是他的父亲,他想和将军做一辈子家人;青春期时,彦卿忽然意识到他爱慕着将军,就更讨厌自己这来路不明的家系,他也想做个长生种,这样他就也能和恋人过上好几百年的快活日子。

直到他二十多岁的某一天清晨,他从景元的床上醒来,伸懒腰打哈欠,回味前一夜的美妙,景元翻了个身,眼神清明地看着他,突然问:宝宝,你是不是好久没长大了?

后来又过了十几年,他还是没有长大——没有变老,准确地说。那时他看着镜子中不变的自己,每一日都忍不住感谢帝弓……不,感谢寿瘟祸祖,他一定是个仙舟孤儿,也拥有近乎无尽的寿命,可以和景元共享近乎无尽的时光。

他那时仍然时常怀疑,景元是否隐瞒了他的身世。他缠着景元撒娇,抱着爱人的腰不撒手,说他是个大人了,有权利知道自己是什么人的后代了,您有什么秘辛就全说出来吧!

景元一脸无辜,摊手表示他真一无所知,捡你只是恰巧——少年我看你骨骼清奇是万中无一的习武天才后面忘了。

彦卿气得用手拧景元耳朵,但景元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耳朵拧充血了还是不知道。

再过了十年,彦卿从一个俘虏那里得知,他是丰饶民与仙舟人的后裔。他问那个造翼者——那人是他亲生父亲的旧部,他问他能活多久,对方哂笑道,多久?永永远远、长长久久。

彦卿快六十岁时,景元终于退休了,符玄等得人都麻了,即位典礼那日笑得像哭。

那之后他和景元过了很迅速很幸福的一段岁月。罗浮内外无灾无患,景元身心健康,没有任何堕入魔阴的征兆,彦卿早就当上了罗浮剑首,又在七十多岁时成为了联盟剑魁,他们遨游星系与银河,在第七新塞尔柱与当地人一同分食鸟蛋以庆祝春分,见过丰饶民的舰船在刻尔莎兰星团的边缘熊熊燃烧。

后来他们又回到了罗浮,彦卿当上了垂虹卫的指挥使,在这个位置第二十年时,符玄问他愿不愿意做她的接班人,彦卿拒绝了。

当将军死得早,我还要和景元永永远远、长长久久呢,他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又过了七八十年,彦卿发现景元老了,开始记不住事情。

彦卿前一天让景元白日里记得买块冻豆腐回来,他想在家吃火锅了。景元去菜场买了冻羊肉、鸭血、午餐肉、木耳、茼蒿菜,就是没买冻豆腐,拎着一大包东西回家,进门看见彦卿,他“啊”地一声恍然大悟,手里东西放下就跑,彦卿莫名其妙地在家等了快半个时辰,把那些火锅材料全堆进冰箱里头,景元终于又回来了,额头上难得挂了点汗,手上还是一大包东西,彦卿接过来一看,里面又是同样的羊肉鸭血午餐肉,就是没有冻豆腐。

彦卿那晚躺在床上问景元他小时候的事情,景元讲着讲着睡着了,彦卿给他盖被子,泪水忽然淌了满脸——景元讲的就没有一件事是对的,全记错了。

吃火锅那天景元切午餐肉时切到了手,过了两周,伤口丝毫不见愈合。

他低头看着自己左手拇指上的创可贴,轻声问彦卿:彦彦,我这样多久了?

彦卿就是在那一刻突然想要一个景元与他的孩子的。

他之前从来不理解为什么人们会把孩子叫做“爱情的结晶”,那一刻他突然懂了,但与别人不同的是,这个孩子是因为绝望的爱情而诞生的,还未出世、他的父亲就注定要死亡。

所以,彦卿有时很担心,景行会不会恨他:是他的一意孤行,让他一出生就只有一个家长。孩子是无法同意自己的出生的,但孩子的家长可以,而两个家长中,也有一个是坚决反对他的诞生的。何况,彦卿的身体也并不适合生育,雄激素让他的子宫很难受孕;孕期时,尽管他增加了外源雌与孕激素的摄入,也使用了抗雄药物,但定期去丹鼎司检查时,医士还是数次警告他有流产的风险。

胎儿是足月出生的,却比正常的孩子都小一圈,肺部也没发育完全,一出生就上了呼吸机、进了新生儿重症室,彦卿那时还躺在产床上,他大出血了,生死一线。他那时应当是昏迷的,却感到自己的意识离开了身体,居高临下地观察乱作一团的手术室。他记得,他的意识在那时想:如果我就这样死掉,去到黄泉路上,景元可能还没来得及转世吧?要是照业镜时无意间碰上了,他怕不是又要训我一顿。

好不容易母子二人都抢救回来,彦卿又在病床上昏睡了几日,期间除了回答出生纸上填什么名字——小孩的名字、大人的名字,他就没清醒过。

再醒来时,景行睡在他的枕边,小手抓着他的一缕头发——这名字自然不是临时想的。景元去世后,彦卿有了许多时间读那些他曾经没兴趣看的古书,他从几千年前的古诗里给他未来的孩子选了一个名字,这事景元在时,他甚至都没旁敲侧击地问过,这让他感觉很骄傲,这是他的小孩!医助来问时,彦卿把这个在他脑内过了几千遍的名字下意识说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清醒后仍是难题许多。哺乳时他也没有足够的奶水,景行没有牙的小嘴巴用力吮吸,把他两边的乳头都吮破了,仍是吃不饱,整夜整夜地哭号,还好曜青人也喝浮羊奶,不等他说,医助就从丹鼎司后院的草场上牵了一头来,说是专门给产妇们准备的。

他病房外有个小院子,院里有一棵银杏树,羊就被拴在那树上,吃草啃树皮,每天早上给他们母子俩产奶。

彦卿和儿子抢食,喝羊奶喝得饱饱,隔着衣服抚摸自己创痕累累的胸腹部,倚在门框上看这个小院,与那头睫毛长长的竖瞳黑羊。

这个病房日费不菲,好在景元活了一千多岁,积蓄甚多,足够彦卿和他们俩的儿子一直住到五年后。

——就像母子俩现在住的这间星槎头等舱一样,很贵,但彦卿又从景元留给他的账户里取了钱,一口气付了全款,他一点也不心疼。

那时彦卿打着嗝,心想:可惜没法子知道,要是景元听说他拼死累活赚来的养老钱,被我拿去养他最不想要的小孩子,会不会气得从地府里爬出来打我。

而现在彦卿也在想:要是景元听说他那钱过了二十年,不仅还没花完,还全被拿去养儿子了,会是什么表情呢。

这一程说不定真的能让他逮到景元的鬼魂,要是还能交流,他可得把这事儿完完整整告诉老头子。幸好鬼魂没有实体,打不了人,景元肯定只能气得原地跺脚啦!

想着想着他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景行看够了星空,坐回床边,他惊异地观察父亲的表情变化。他愈发好奇起来,他的母亲是怎样一个奇女子——他父亲是一个寡言又薄情的人儿,总是一副对红尘毫无眷恋的表情,景行时常有种错觉,如果他离开这个家一段时日,待他回来时,他的父亲也许已经人间蒸发了,不会留下哪怕一片字条说明去向。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呐,才能让我的爸爸魂牵梦萦、魂不守舍?

彦卿笑够了,擦了擦眼泪,他牵着景行的手,带他去星槎上的餐厅吃晚饭,吃完饭又在星槎顶端的观景台上玩了一会儿围棋,三局两胜,彦卿胜了两盘,得意洋洋地宣布他赢了。两人坐着看了一会儿宇宙,彦卿忍不住小声和景行说他最后一次与景元一同出战的回忆:罗浮空军大捷,但是整个星系里都飘着被击毁的战舰——有云骑的,也有造翼者的,顺着引力全都被无差别地缓缓吸入小行星带中,不分敌我。

景行只短暂地学过几个月的武,他不是这份料子。足岁时抓周,他一把抓住了玩具木刀不撒手,彦卿掰开他的小手一看,刀是刀,但不是他和景元都抓过的那种刀,而是一柄手术刀。

景行黉学毕业后便去丹鼎司进修,却尚未来得及去战地医院实习,出生和平年代,曜青从不在本土作战,更让他不知战争残酷。

他听得不住发抖,彦卿看出他吓着小孩了,又牵着景行回房去,母子俩各自泡了一个热水澡,又一人喝了一大碗热浮羊奶,这才要睡。

房里只有一张床,景行躺着翻来覆去睡不着,掀开被子滚进彦卿怀里,就像他幼时趴在家长身上睡觉那样。他嗅了嗅彦卿身上的气息,小声道:“爸爸,你闻起来更像妈妈。”

彦卿累得快睡着了,半梦半醒间他满脑子都是两百年前景元抱他第一次坐上客用星槎时的情景,他紧张地抓着景元的前襟不敢放手,景元边在他耳边轻声呢喃,边示意他转过头去看银河,他听话地转过去头,看见绚丽的昴宿星团在他面前缓缓流淌。

他想,他那时就有点喜欢景元了。

他太困了,没能听见他儿子惊世骇俗却又准确无比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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