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style="font-size:16px">月儿弯弯照九州,景行三更睡不着。
爸爸是妈妈……妈妈是爸爸……不对不对,爸爸还是爸爸,但是妈妈也是爸爸……
想着想着,他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他又哭又发脾气,搞得两个人饭都没吃几口就匆匆结账回了客栈。那时景行情绪还是很激动,觉得这一定是爸爸为了免于被他指控强奸犯、临时扯的离谱谎言,闹着要彦卿证明给他看。
彦卿被他吵得一个头两个大,从证件包里翻他和景元的结婚证给景行看,又把行动玉兆丢给景行:“自己看看你妈妈长什么样,省得见面了都认不出。”
景行一张张看父亲玉兆相册里的照片,只看了几张,他就知道他爸爸没撒谎,一百多年前的老照片里,一高一矮的两个人站在一棵繁茂的树下合影,背后有点乱糟糟的,堆了不少纸箱,不知是要搬走还是刚搬来;矮的那个人是爸爸,与现在的模样没太大变化,只是显得快活许多,肩颈松弛、懒懒地倚着身旁的人,旁边个儿高的白发男子也笑嘻嘻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伸手搂着爸爸的肩膀。
……这个人长得好像我啊——不对,我长得好像这个人啊。
景行黉学毕业的那个暑假,心想趁着年轻放肆一把、小爷我想把这玩意儿染成白的!他花了五万信用点在理发店折腾了五个时辰,顶着一头白毛回家,那时镜中的他差不多就是照片中男子的模样,只是太轻浮了,身材也单薄,没那种成熟男人的范儿,倒是像个街溜子。
——当然,一向宽松教育的爸爸难得发了脾气,亲自把他连夜拎回理发店,又花了五万把他的毛染了回去,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景行想起往事,他全明白了:一定是我长得太像妈妈了!所以爸爸伤心了,才不给我染白毛。
看完照片,景行赶紧朝父亲道歉。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彦卿没好气道:“我生你时差点死在丹鼎司,你还好意思叫我强奸犯?等你妈妈回来了,让他教训你去。”
景行差点跪了,他怎么情绪一激动就管不住嘴呢。
还好彦卿没生很久的气,把他搂过来,对着照片、给儿子讲他父亲们的爱情故事。
景行听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心中疑问:“爸爸,你到底是怎么生我的?你有子宫吗?”顿了顿,他连忙找补道,“你不想说可以不说的。我问这个,是因为我好歹也是住院医,出于对科学的探索精神……我真的很好奇啊啊啊啊!”
“唔,”彦卿沉吟道,“我是间性人……我不知道你们标准岐黄用语是怎么说的,反正我下面和一般女人长得差不多,也有子宫和卵巢,不过因为基因——还是染色体?——的缘故,我的身体分泌雄激素更多,青春期时,我的外表就朝着男性发育了,没长胸部,也有喉结。”
景行在教科书上也学过有关间性者的有关知识,在妇科轮转时,偶尔也有病历上写着“女”的病人冷静地按住他的手,让他不用浪费钱开阴超检查了。
我天生没阴道的,医生,而且我也没有卵巢,所以我肚子痛肯定不是因为什么……卵巢囊肿,你这水平……不然还是换你师父来看吧?病人一脸无聊地说。
景行那时真是窘得不行,他刚开始工作,脑子没转过来,还觉得男人有阴茎睾丸、女人有阴道子宫是天经地义。那之后他就常常自我反省:别想当然!先问过病人的生殖系统再开检查!
——但景行可从没想过,与他朝夕相处的父亲居然也是这其中之一,而且还冒着风险生下了他。因为间性者的身体异于常规,产科医生们往往会极力反对此类人群怀孕。
景行心中更加愧疚,轻轻抱了抱彦卿:“妈妈当年不让你要我,一定是因为担心你的身体。”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嗯。”彦卿笑了笑,拍了拍他的头。
景行躺在床上,想起爸爸抱他时的感觉,又想起素未谋面的妈妈。先前他只是一腔热血,推着不太情愿的父亲向前走,稀里糊涂来到了罗浮,现在忽然真的天降了一个妈妈,他又有点紧张了。
如果非要说的话,其实景行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单亲家庭的苦,曜青本地小朋友很多都和他一样,只有爸爸或妈妈,父母双全的反而少见。
他的爸爸在琐事上有点不靠谱,但也独自将他拉扯到大。景行回想起童年,印象最深的就是每天从私塾回家,远远就看见家里亮起的灯,以及餐桌上不重样的晚饭,他的爸爸总是准时开饭,一边问白日里先生教了什么,一边给他夹菜、让他多吃点。如果他不挑食、把一大碗饭都吃完了,饭后还能多吃一小块甜点,夏天是冰粉、冬天是红糖糍粑。
景行长大后,进了六御系统工作,偶尔接触一些来问诊的云骑高官,才渐渐知道,对于他爸爸这样的人来说,能每天准时下班、还分出时间亲手给孩子做饭,是多么疯狂的一件事。儿时他总不理解,为什么他起夜时,爸爸不是在书房、就是根本不在家,好可怕!他要爸爸陪着睡!长大后,景行才想明白,彦卿牺牲了自己的睡眠时间,好让他的儿子无知无觉地过上一个正常小朋友的童年。
景行后来和父亲说过几次这事,都被彦卿轻轻揭过:“没事啦,我才两百岁出头,年轻时吃点苦算什么?况且,我小时候就是这样过的,只是在有学有样罢了。”
景行那时只以为彦卿在怀念养父,却没想到,那也是在怀念爱人。
妈妈一定很爱爸爸……景行抱着枕头想,把他养成一个幸福的小孩,幸福的爸爸长大后,又把我养成一个幸福的小孩。
想着想着景行又有点错乱,他的妈妈不仅一夕之间突然变成了男人,还变成了他的……爷爷。
呃,景行甩了甩脑袋,决定不深究这个问题。彦卿似乎很担心他介意这件事,反复和他强调:你妈妈名义上是我的养父,但我真的从小就没把他当父亲看,所以他不是你的……呃,反正你见面后叫他“妈妈”就对了!可千万别搞错辈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景行是没有什么感觉的,在他的认知里,妈妈就是妈妈,现在突然知道了妈妈养大了爸爸,不过是让爸爸的许多言行有了合理的解释:景行先前一直奇怪,爸爸身为孤儿,理应和他唯一的亲人、那位已故的养父感情甚佳;但景行几乎从没听过他爷爷的事情。而且每次回罗浮时,彦卿从来不提起他的养父,只是一味缅怀他逝去的爱人。
——原来就是一个人嘛。
景行睡前又问彦卿,他是不是该叫景元“爸爸”。彦卿盘腿坐在床上,表情纠结地思考了一会儿,反问他:“那你准备叫我什么?”
“也是‘爸爸’呀。”景行一脸无辜道。
彦卿思考了一会儿,表情更加扭曲了,景行不知他父亲在纠结什么,正欲开口问,彦卿却突然一拍掌:“好!就这么叫!”
话是这么说,景行早就叫顺口了,躺在床上思考人生这一会儿,已经又叫了景元十几次“妈妈”。
次日两人皆是晕晕乎乎地起床,用过早饭,一起去神策府蹲点。
百余年前,景元和彦卿搬出神策府后,这处洞天就几乎荒废了。继任的符玄不喜欢景元的装修风格,何况,这宅子有点太老了,七八百年的建筑,几乎和寿终正寝的仙舟人一样年高,符玄不乐意住老房子,在太卜司附近新辟了一处洞天,拖家带口地搬进去了。后来她的继位者便也住在那处,不再回来了。
洞口的生物识别锁屏幕还亮着,彦卿松了一口气,否则他还得联系工造司的人来给洞天充电。
彦卿扫过指纹虹膜,领着景行进洞天。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不出他所料,神策府的大门紧闭着,门上蒙了厚厚一层灰,四角结了蛛网。
彦卿不想去碰那脏兮兮的大门,径直绕过去,沿着外墙朝北走,去看有哪扇侧门好破开。
景行停在原地,不住兴奋:“爸!这是你以前的家吗?这——么——大——?还这么传统?天啊这种门我只在纪录片上见过!”
彦卿转过身来,一脸无语地看着儿子:“……你小时候我带你来过好几次,有一次你乱跑,手还卡进铺首衔着的环里差点出不来,你都忘了?”
景行:“……”
景行:“铺首是啥子喃?”
彦卿在曜青住久了,也会说几句当地话:“你这个娃儿……怎么瓜兮兮的嘛?就是门环的底座!你现在手上拿着的那个!”
“哦。”景行看了看椒图的大鼻子,试着转手上握着的门环。
彦卿忙阻止:“别玩了,全是灰,我带你去撬后门。”
“都回家了,走大门嘛~!”景行不肯挪窝。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那你找个撞车过来吧,这门背后包着铁皮呢。你以为罗浮将军的家那么好进?”彦卿边说边继续往北走。
景行还不死心,推了推门,又拉了拉门,大门纹丝不动,灰尘簌簌落下。
他只得松开门环,跑着去追父亲。
数秒后,二人的身后喀嚓一声响,接着是什么东西崩裂的声音,咯吱咯吱的,混杂着重物撞击月长石地面的巨响。
彦卿立刻扯过景行胳膊,反射性将他护在身下。
空气中粉尘弥漫,混着朽木的臭气,彦卿在地上趴了两秒,立刻反应过来,这不是敌袭。
——神策府的大门被他儿子弄塌了。
景行跟着彦卿爬起身来,拍了拍胸前的灰,回头看了看几尺外的大门,欲哭无泪道:“……这个应该不用我们赔吧,我真不是故意的。”
彦卿也不清楚现在这建筑算在公家还是私人名下,含糊应付了几句,抽出剑来上前将大门残骸上枝出来的木茬砍了,边砍边心疼他的剑,心想下次出门一定带柄斧子。
他又推了推门后嵌的铁板,没了木头支撑,那几寸厚的铁板吱呀一声,向旁侧转开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父子俩进了大门。到得二门,彦卿拉了下门环,发现这门也松得很了,他让景行退后几步,用剑将门侧生锈的铰链劈成两半,将整扇门板卸了下来。
他抱着门板,视线被挡了个严实:“小行?千万别挡路啊,我把这门板搬去门外丢了。”
景行不敢乱动,只在彦卿走远后才探头探脑地往前院里头看。
青砖瓦,白色的马头墙,正房一间,东西附房各一间。屋檐与门楣上都雕了不少花草动物,景行在曜青很少见这样的宅子,更欣赏不来这些细枝末节,只看出回廊的柱子上似乎雕了不少飞燕,因为年久失修、无人保养,雕刻的表面因风蚀而有些斑驳。
彦卿边擦手上的灰,边从外头走进来,见儿子一脸鬼鬼祟祟,不禁好笑,但领着他进了前院,又扫了生物信息锁,进了中堂,才终于有地方坐下。
中堂是以前景元办公会客的地方,下属们有事禀报,也是在这处。彦卿一走进去就闻见一股霉味儿,他想开窗透气,窗户却都锈死了,打不开一点。里面家具上也都是厚厚一层灰尘,彦卿和景行皆打了几个喷嚏,彦卿以袖掩鼻,示意儿子往后院去,自己单手拖了两个太师椅,也跟了出去。
到得后院,终于能自由呼吸了。彦卿狠狠吸了几口气,中堂里的灰尘蜇得他眼泪水都下来了,他用袖子揩了揩脸,将椅子拖去后院的槐树下。景行要坐,彦卿示意不忙,又去西边杂院,那院子是专门辟给工人和伙夫的,廊下就有生水龙头,彦卿试着拧开龙头,水管里咕嘟嘟响了一阵,涌出一股黄绿色的细流。
彦卿放了一会儿水,又去杂屋里找了个桶,等涌出的水变澄澈了,他就着水洗了手和桶,又用桶接水,拎回后院,示意景行过来洗手。
洗完手后,彦卿将水均匀地泼洒在太师椅与地面上,又用衣袖擦了擦椅面,道:“坐吧。”
景行目瞪口呆道:“这椅子……怪贵的吧?真的能这么洗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彦卿:“要是真贵,一早被贼偷去了。”
景行这才放心坐了。
彦卿说:“明天来时记得带点瓶装水,今天忘了,这边的水可不能喝。”
后院没全铺石板地面,曾经种了不少花花草草,从大葱到二月兰,应有尽有。现下全都枯死了,就剩下这一棵大槐树,彦卿心里有点悲哀,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那槐树每年都落叶,一大部分都落在这黑泥地里,被土壤里的小动物分解,又成为滋养这树的养分。饶是如此,石板地上还是铺满了枯黄的死叶,盖得连地面原本的颜色都看不见了。
景行认出这是照片上那棵树:“爸爸,你和妈妈的那张合照就是在这里拍的,对不对?”
“是。”彦卿用脚踢了踢面前的枯叶,一阵刷拉作响,“我们搬走之前拍的,你妈妈退休了,我们就不住这里了。”
景行看了看彦卿,他的父亲陷入了回忆,表情平静又祥和。
两人安静坐了一会儿,景行忍不住了,又开口问彦卿:“爸爸,我们就这么坐着干等着?不用做点什么?”
彦卿前一夜有点没睡好,梦里全是景元,他半夜被冻醒好几次,以为景元的鬼魂穿墙来找他了,结果都不是,是别人家的失路鬼乱窜到客栈顶楼来了。他有点失望,但鬼们开口问他姓字名谁时,他还是小声告诉他们要去地衡司公廨,那里的执事们能帮他们。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鬼们都很礼貌,看了看另一张床熟睡的景行,主动降低了音量,同样小声地向他道了谢,嗖一声穿墙飞走了。
此刻,阳春明媚的日光透过槐树叶照在他头顶,彦卿直被照得昏昏欲睡,他手肘搁在太师椅的扶手上,头一点一点的,离梦乡只差一步。
听见儿子的问话,他疲惫地打了个哈欠,懒懒道:“嗯,就坐着等,不然呢?你会通灵吗?”
景行摇摇头。
“招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