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style="font-size:16px">古国时代端午要赛龙舟,仙舟入了浩瀚宇宙后,便因地制宜地改为赛飞舸。但这端午飞舸所用船只,与飞行士们爱玩的高速赛艇又是两回事,或许说是“飞行龙舟”更为恰当,每艘星槎并不追求船体流线型、低阻力,而是带有节日气息地特别调整了星槎蓝图,养出一艘艘龙头舟来哪怕后来与持明共治,这传统仍旧保留了下来。除了外观,星槎的动力推进系统亦有改动,引擎不复存在,玦轮只用以维持反重力浮空,舟身由人力驱动——而这又能再细分为两种,一类船壳上装了脚踏板,而另一类则力求古国时代的纯真体验,设法以船桨驱动飞行船于浅水上行驶。
只是在彦卿的印象里,似乎后一种浆式龙舟很快就被淘汰了,只在他儿时短暂流行过一段时间,他对星槎飞舸这些不感兴趣,也搞不清楚具体是什么原因,只听说似乎是水空两用型星槎有设计上的致命缺陷。
而景元说,总有人想要复兴早已佚失在时间之中的古国传统,在彦卿出生前的几百年里,每隔五十、一百年,总有一群异想天开的巧匠试图让龙舟回到水中,他们从未成功过。
彦卿有时会忘记景元在遇见他之前曾度过漫长岁月,他的爱人善于顺应环境,只偶尔用细节暗示他人,他是个老人了,这行为有时是故意,譬如景元退休后、他们在域外遨游的那些日子里,景元就不得不用这种办法提醒一些对他别有用心的人与非人智慧生物:我们不合适。
但在家人面前,这种提醒不过是无意间的感叹与怀念罢了。
就比如此时,景元拆了一只粽子,放进彦卿碗里。彦卿用筷子戳开一看,见馅儿又是肉又带黄的,便又把自己的碗和景行的交换。
景元在湿巾上蹭了蹭手指,说:“都几百年没吃肉粽了,不爱这口。”
彦卿也拆了一只粽子,白米的,便放进景元面前的碗里,心想他确实从没见过景元吃咸粽子,连带着他从小也是啃蜜枣粽长大,只是后来搬去了曜青,当地人都爱吃咸口粽,他这才渐渐习惯在棕子里吃出大肉、蛋黄、甚至香菇和腊肉来。
景元看了眼各人手边的棕绳,又从屉里挑了一只,拆开,一只香糯糯的碱水粽,放进彦卿碗里。
彦卿边吃饭边在儿子的平板玉兆上看论坛,宣夜前线电台的生活板被吐槽休沐日塞车和人多的帖子刷屏了。端午节并非家人团聚的假日,但正赶上初夏,天还不算热,人工气象系统又特意调了五日响晴,满罗浮全是开船去永狩原玩的,环舰东西、南北四向高速航道全堵死了,地衡司又禁止了短距离的曲速飞行,几十万人只能悬停在罗浮的空中,边破口大骂加塞的船主没素质、边无聊地拍照发论坛吐槽求共鸣。
从医馆回来的路上,船上人已经怪多的了,挤来挤去的,连个老人专座都没抢到。彦卿被挤得握着吊环把手转了三圈,最后还是本该坐老人专座的景元一手护着他,另一手抵着舱门,这才给两人辟出一片容身之地。彦卿缩在景元怀里,能闻见同款的洗发精香气,又看见景元为了不让其他乘客压着他,手臂扭成了一个难受的角度。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不然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何况老家伙脑震荡还没好全乎。
彦卿心思一动,抬头看身旁的景元,景元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转而去问景行:“小行,彦卿带你去看过赛龙舟吗?”
景行愣了下,摇头道:“妈妈,你也知道曜青本来就不兴过仙舟传统节日……爸爸只在我长大前带我去看过几次,在很小的一条人工小渠上比赛,可无聊啦。”说到这里,景行看了看两位父亲的神色,忽然紧张道,“妈妈,你要教训爸爸吗?”
彦卿正要张口,闻言差点笑出声,景元也被儿子无厘头的发言弄得怔愣两秒,两人对视,终于是彦卿先开口道:“小孩子家家的别胡说八道,你从哪儿看出来他能教训我了?我从小就……”
彦卿本想说“我从小就骑在他头上”,忽然意识到这话有歧义、对孩子影响不好,便改口道:“我从小就……是被你妈宠到大的。”
“喔。”景行见景元不言语,显然是默认了彦卿的说法,便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用筷子戳粽子。
被父子俩一打岔又一跑题,彦卿忘了他本想说什么。这时,景元道:“去租艘星槎,省得整天挤公交。”
彦卿眼睛一亮:“傻了,在罗浮这么些日子,都没想起这茬。”
景元笑着摇头:“你从小就对开小飞船没多大兴趣。”
饭后三人便去租船行,就在客栈隔壁巷口,显然是为了方便过路的旅客借船还船。彦卿用自己的证件办了手续,又让景元付押金和租金,租了最常见的民用双舱五座星槎。
出了船行,景行忽然问:“我们最近不回家吗?为什么这船一租就是半个月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彦卿这才想起他和景元都没和儿子说过十王司与六御计划谈判,更没说过景元与自己要逗留罗浮,但想来这事新闻还没让播,他只能尴尬地呵呵一笑:“这租船合同……不是固定的!可以提前还的!”
景行面无表情道:“爸,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说谎功力真的很烂。”
彦卿微笑一秒,面无表情地开始急速思考扯个什么谎骗儿子,正在二人僵持之时,景元正取船回来,慢悠悠地将星槎停在老婆和儿子头顶,开了舱门探出头朝下喊:“彦卿、小行,上船!”
彦卿仰头看了看船,将儿子推到旁边,皱眉道:“就不该让你妈去取船,停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彦卿自己也让开些距离,手脚并用地指挥景元倒船、向左下方调头,这才终于将星槎停在了一个人能上去的高度。
不等彦卿教训,景元主动离开驾驶舱:“彦彦,你来开。”
景元出、彦卿入,两人调换了位置,景行拉开舱门,进了客舱。
“回头我还得去补个驾照。”景元从另一侧上船,坐在副驾上,看着彦卿仪表盘的侧脸道。
彦卿回头看了眼景行,凑过去对着景元的耳朵小声道:“您找死呢?!又是魔阴身又是脑震荡的,还想着开船?出事故怎么办?”
景元被彦卿骂了几句,倒也不恼火,慢悠悠道:“不急在这一时,等脑震荡好了,出门总是有开船的需求的。”他伸手帮彦卿调了一下后视镜的角度,“总不能出门都让你和小行载我。曜青我也去过不少次,不少地方坐公交不方便,绕来绕去转三四条线都到不了。”
景行听见景元的话,在后排插嘴道:“妈,我还没拿行船驾驶证,在驾校学了一半就和爸爸跑来罗浮找你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景元通过倒船镜看儿子:“你爸爸工作忙,回头我教你,曜青哪个洞天无人的荒地多,上那里头练几个时辰的,自然就会了。”
景行欢呼一声,显然是想要冲到前排去抱父亲,只是囿于安全带桎梏,才没能付诸行动。
彦卿始终没说话,手指抚摸着操纵杆,陷入了沉思,险些一头撞上从右侧汇入主航道的船只。
他一个急刹,景元和景行差点分别撞在前方的舷窗与座椅后背上。
“操!”
景行骂了句响亮的脏话。
景元则差点再次撞到他的金贵脑袋。
彦卿回过神来,眨眨眼,道:“抱歉。”
“爸爸!你想什么呢!不是在开船嘛!”景行大声抱怨。
舷窗外,那艘险些与彦卿撞上的无辜船主愤怒地对着他比了个中指,又将警示灯闪烁的频率开到最高,彦卿几乎能听见对方高频的仙舟粗口。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景元扭头看了看窗外,将遮光挡板拉下,将那船主的怒火阻隔在两层金属船壳之外。
“我……”彦卿摇摇头,“没什么,快一个月没开船,有点不适应。”
非也。
彦卿正处于一种因过度幸福而恍惚的状态。先前景元和他说他不想走,彦卿总以为那是景元在哄他,因为景元从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彦卿是在对景元全般的信任、与生怕将军哄骗小孩儿的矛盾之中长大的,他爱景元,所以愿意相信景元说的一切,而景元爱他,所以总是想着法子骗他、好让他远离险恶。
——当然,说是“骗”也许并不准确,景元从不对彦卿说谎,他只是有保留地陈述事实,他为他的孩子过滤了一切不必要的讯息,但在彦卿看来,这与欺骗无异。
只是父母对孩子撒谎不可原谅,但将领对于部下撒谎却是军事策略,而景元总在这些事情上遴选真相,因此彦卿便从最初的愤懑转为了默默接受景元为他安排的一切。
但景元的不告而别打破了这种平衡。公家事是一回事,私事又是另一回事,彦卿没想过景元面对死亡会如此不诚实:他们曾在己方的烽火间并肩作战,他无数次独自率领奇兵偷袭敌人空虚的后方,或是目送景元搭乘斗舰前往前线鼓舞同袍。
每一次离开营帐、走向疆场之时,他都与景元额头相抵,彼此承诺会活着回来见彼此。
——这承诺曾经是双向的,直到后来有一次,撤退时彦卿跟在部队最尾以防遭敌袭,却果然被步离人的兽舰偷袭,战首的利爪将他的头颅由躯体上生生扯下,他没有头的残躯独自倒在血泊里抽搐。
他在尘土中躺了那座星球地表所计的一天一夜,中间几乎全是断片的,他不知道他那颗掉在自己右手边的脑袋是怎么自己接回去的,唯有那星球高硫的大气映射出的奶黄色阳光残留在他的虹膜与脑海深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彦卿是自己捂着脖子上愈合了一半的伤口走回联盟军营的,走了他整整三天三夜。步离人大败云骑,所有人都在忙着逃命,没有人回头看一眼他们的指挥使是不是跑丢了。那时景元已经接了前方的线报,以为彦卿死了,所以当彦卿摇摇晃晃跌进他自己的营帐时,景元正坐在他的床上收拾遗物,把那些漂亮而染了血的银镯子一个个收到一个小匣里——彦卿只在与步离人正面对决的第一场战斗里戴了这些景元送他的饰品,后来他接了深入敌军腹地、以与大部队前后夹击的命令,便褪了这些好东西,收在后方他自己的帐里枕头下。
那时彦卿还不到六十岁,是他第一次看到景元哭,也是第一次看到景元跪下。景元跪在他脚边哭得像只悲痛的大花猫,眼泪水鼻涕全蹭在他满是血痂的小腹上,可把他吓了一大跳。
那时他才知道,他父亲的残部所言并非一种修辞手法,而是一种确实的能力,他比一般的仙舟人拥有更加强大的自愈能力,他的形寿永永远远、长长久久。
那之后承诺便是单向的了。
彦卿要景元向他承诺,无论凯旋或铩羽,景元都得活着回来见他。只是他与景元都不必写遗嘱,他是一个不死的孤儿,而景元的父母已仙逝、又只有他一个孩子兼爱人,景元留下的一切物件都是完全归彦卿所有的,而如有万一、他们双双离世,云骑自会将他们的遗物送往星河彼岸,剩下的刀枪剑戟,则会再次成为活着的云骑将士们手中的杀敌利刃。
所以后来景元真的走了,彦卿长久地活在悲痛之中的同时,仍是时常困惑。
景元是个军人,而且是个仙舟人军人,这世上能了结一个仙舟人的方法很少,因为短生种的绝症不能奈何仙舟人,只有极度惨烈的船只事故譬如,因猛烈撞击而导致船舱变形,驾驶员在真空中急速失压失温,体液沸腾,变成一具冷冻干尸,以及战场上所受的诸多致命伤,才能带走一个长生种。
彦卿十几岁就上了战场,那时他偶尔担心自己战死沙场,但他更怕许多别的可怕事物,短生种太脆弱了。直到后来他意识到自己是长生种,才不再惧怕疾病与事故,却加倍恐惧战争,因为这几乎是唯一能夺去他年轻生命的手段。
景元自加入云骑的第一日,便开始与这种恐惧共存了,在彦卿看来,景元早就该看开刀剑无眼、世事无常,自然也该看得开仙舟人的宿命。
但无论如何,彦卿觉得他不恨景元,他只是很郁闷,景元骗他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景元是觉得他会不允许他按照计划离开吗?又或者还觉得彦卿还是个小孩子、不必语生死,所以才缄口不言?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但周围人——包括未曾见过生父的景行——都说他提起逝去的爱侣时听起来心中有怨气。
也许确实是这样。
因为景元回来后,彦卿只觉得他仍是不敢信任这个男人:
为了罗浮回来?却又要为了他留下来?老家伙撞到脑袋了,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当初走的时候不是挺决绝的吗?
但刚刚景元对他们的儿子也是这样说的,他说他要回曜青、要教景行开星槎。
这让彦卿想尖叫,想抱住景元和景行不撒手,想去罗浮云骑校场跑二十圈,想把星槎直接开回曜青。
彦卿几乎可以确定,景元会骗他,但不会骗景行。景元当年养他时抱的就不是一个养父的心态,而是一个封建社会里当家人的心态,所以才将他用一层又一层的谎言包裹住了。如今彦卿见了景元与景行相处,才渐渐觉出来一点正常家庭里的父子关系的氛围来。
景元不仅要留下来,还在为以后作打算,他在弥补他缺席的将近二十年岁月,他在学着去做一个姗姗来迟的父亲。
彦卿暗喜,他当初坚持要这个孩子真是要对了。
但问题又来了:十王司要怎么解决?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彦卿不知道答案,但景元似乎并不为此烦恼。这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彦卿再熟悉不过;他知道,这是景元已经有计划时才有的表现。
可人事易改、天命却难违。景元的魔阴身又该怎么办?暂停之所以叫“暂”停,意思就是总有一天会继续,只是这一天是在半年后,或是十年后,甚至是一百年后,这对彦卿与他的小家庭来说,意味全然不同。
失去景元固然可怕,但得而复失更让彦卿恐惧。
没有景元的十九年里,彦卿只是感到长久的孤独,他有时会幻想景元没遇见他之前是怎么一个人过日子的,这对彦卿来说是件难事,因为他出生后不久就被景元捡回了家,因此他从没有过这种人生体验——你居然等待了几十、几百年才遇见你的爱人?不可想象。
他有时会想景元是个可怜兮兮、生活里只有工作、工作和工作的老处男,有时又会想,景元是一个风趣又体贴的男人,脸长得漂亮,身材又很健美,偏偏还身居高位,活了八百多年,总该谈过几段恋爱。
但无论哪种想象,都无法短暂填满彦卿心中的空洞。他很感激景行的降生,尽管这孩子当初快把他弄死在丹鼎司的产床上,但如若没有景行吵吵闹闹地分散他的注意力,和他哭着要爸爸抱,或是笑着说在私塾里的趣事,彦卿会觉得他只是一具为了进食与工作存活的行尸走肉。
景元回来后,彦卿感觉他心中孤独的裂痕全被抚平了,他有时感觉景元就像从未离开一般,若非魔阴、证件这些外物偶尔提醒他,他几乎会忘记他失去过景元——二十年对于他两百岁的生命来说,确实是很短的一段时光,就像星槎屁股后稍纵即逝的白色尾气。而景元和景行除了最初见面那时的小小龃龉,彼此又磨合得很好,就好像他们从来都是一家三口一般。
他感觉自己有些太幸福了,这让他感到恍惚、感到恐惧。
他们还住在神策府时,后院的一隅曾经种过几十年昙花。夏日的深夜,景元会在蝉鸣中轻轻摇醒他,为他披上一件短褂,牵着他的手,带他去看沾着露水的昙花盛放。
彦卿记得他很不爱这种稍纵即逝的花朵,这转瞬的美丽让他感到悲伤,有一夜他起晚了,因而亲眼目睹了这纯洁脆弱的生物凋零的模样,后来他请景元不要再在夜里唤醒他,也不要再在家里栽种这种花儿了。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p><p style="font-size:16px">景元回来后,彦卿时常会想起神策府里的那株昙花。
如果他不曾知晓和景元一起养育一个孩子是这样麻烦又甜蜜的事情,如果他不曾回想起与景元一同生活是一件怎样让他快乐的事情,半年后、又或者是明天,他都能轻易地放手,让景元回到十王司,让他去往下一世。
但人一旦见过了花开,就不会再想看花落了。
正在彦卿胡思乱想之时,后排的景行终于忍不住了,再次问道:“妈妈,你们是不是还要在罗浮待一段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