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选了个天气好的日子,送宁奶奶落叶归根。
雇来的送葬队在镇上的坟地里挖坟填坟立碑,边上秧歌队敲锣打鼓,扭秧歌,转手绢,东头是河北梆子,西头是快板儿,二人转搁中间。另有二三十个西装男模在前面扯领带,解扣子,舞蹈热辣。四周还远远地围了两圈看热闹的镇民,有人纳闷,有人乐呵呵。
碑立好了,宁准跪下,低低地说:“奶奶,落叶归根,在这里,你睡得会不会更香甜点?”
自然没人答他。
他伏地,磕了三个头。
起来时,额上沾了黄土和草叶,脏而碎,让这小天才落了凡,进了人间。
埋完吃席,因为不收份子钱,不管熟不熟的,来了大半个镇的人,镇上最大的饭馆多加了好多张桌子,还差点塞不下。
黎渐川和宁准抢不过,索性扣了份菜到白米饭上,端着碗坐到饭馆外的凉棚底下去吃。
棚子里蹲满了同样端着碗的闲汉,家长里短的闲言在空气里飘飞着,黎渐川把宁准爱吃的几块鱼肉挑给他,然后大口扒饭。
夜里躺在小宾馆标间的单人床上,老旧的空调嗡嗡地响,宁准的声音又轻又小。
“哥。”
这个字就跟黎渐川的命门似的,宁准一喊,黎渐川心里就一哆嗦,觉得这便宜表弟又要来克自己了。
但听到今晚这一声,黎渐川却什么都没想,只下意识地起来,坐到了床沿上,在黑暗里望着对面。
宁准爬到这边来。
黎渐川伸出手,他就抱住那只手,抱到脸旁来,半跪着靠到黎渐川肩头,闭上眼睛。
两人都没说话,就这么半靠半坐了一宿。
直到第二天天蒙蒙亮,才松动开僵硬的身子,收拾行李,开车离开燕郊,进入首都。
华国的首都,有名的景点更是非常多。
光是故宫附近,连着北海、什刹海,再加上一个国家博物馆,就能逛上整整一天。
逛完,去西单吃个饭,往胡同里一钻,四处都是说说笑笑、散步消食的人。周遭老墙新瓦,小摊众多,昏黄的路灯从头顶照下来,蚊蝇盘旋,如落着一阵鲜活的、朦胧的、俗世的雾。
到达首都的第六天,黎渐川被宁准“不到长城非好汉”的谗言骗去了八达岭长城。
暑假已经到了末尾,这天又不是周末,所以长城上不见多少人。
两人爬到一半,遇到了一个鬓角染了点霜白的矮个子老头儿。
老头儿挎着保温杯,戴着某某男科医院白送的遮阳帽,穿双老年运动鞋,健步如飞,精神矍铄。
老头儿背着手,瞧见宁准气喘吁吁,一副随时都要倒地不起的模样,很不客气地嘲笑道:“年轻人,才多大,爬这么几步就累成这样。体育锻炼能给青少年塑造健康的体魄,培养坚强的意志品质。平时可得要多加强锻炼,别走一步喘两口,虚得跟什么似的。”
黎渐川拉着宁准的手腕,看似无意,实则警惕地看着老头儿。
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自己的任务。
但这老头儿确实不是威胁他的任务和任务对象的存在。
因为这里另一位二十六岁的黎渐川已经一眼就将这人认了出来,这人不是别人,却正是首都研究所的所长,裴慧笙。
显然,此时的宁准也认出了人。
他瞥了老头儿一眼,神色没怎么变,只长眉微微一挑,便好像从一个乖巧俊秀的小少年,变作了披着白大褂捏玩人体组织的小怪物。
黎渐川嗅到了他身上升起的危险味道,攥着那截手腕的手指微微紧了紧。
宁准眸光一凝,下意识敛了点气息,笑着朝老头儿道:“当然不比裴所长老当益壮。”
裴慧笙笑了笑,停下脚步,目光望向城墙外。
从这个位置,能看到相当长的一段长城。
它是那样的巍峨壮丽,历经漫长岁月的风吹日晒、修修补补,就像条巨大而又年迈的老龙,雄踞在华国这片辽阔的土地上,疮痍满身,却还是坚定屹立,守护一方。
“你觉得冈仁波齐的天空破洞之外,究竟是什么?”
裴慧笙突然毫无征兆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黎渐川立刻警戒四周,却发现这附近并没有多少游客了,就算有,也离得很远,这边的声音不等传过去,就已被城墙上狂劲的秋风吹散了。
宁准不顾灰尘,趴在城墙上,也望着前方:“我是有很多猜测,但这些猜测,只有等我到了冈仁波齐,亲眼见到它,才能被分类。一类归到正确的一边,一类归到错误的一边。”
裴慧笙道:“你的通行证昨天已经办下来了,研究所作担保,以我的学生的身份。我这次来见你,目的之一,就是来给你送证的。”
他从腰上的挎包里摸出一张黑色的磁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