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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血色的夜晚结束后,夏洛特已有三个多月没见过罗宾了。而在这期间,松林堡上下没有任何起过一个被划得满脸是血的人。每天依旧有一批又一批的教化营学员来松林堡运煤、铲煤;在充斥着月光绸燃烧后的废气的机械马车棚里打磨齿轮;从厨余垃圾里挑拣动物骨头,再作为制作肥皂的原料运送到化工厂……但是罗宾都不在这些人其中。
夏洛特忧心罗宾是不是在那天跟小沃尔特起了冲突才被报复性地划烂了脸?会不会甚至因为这件事被灭了口?于是夏洛特比以往更频繁地到后山去散步,让随行的女仆多留意水边或是水里有没有飘着尸体。夏洛特知道后山荒谷里那些性情平和的小湖曾吞噬过几条仆役的生命——都是年轻的女性。而转徙于城堡内外的风声总在人们耳边窃窃私语:她们不是失足落水的,她们是被那个阴晴不定、总独自在后山徘徊的“白色怪物”所杀。
罗宾是不是蒸发了?夏洛特不能向任何人诉说她的焦虑,没有人会相信她的说法。尤其是男性亲属,他们一定会说:罗宾本来不存在。夏洛特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就像是三四岁的小孩有一个想象中的最好的朋友那样。如果她这样“疯狂荒唐”的想法传到作为精神医生的祖父的耳朵里,他和他的学生们大概会语重心长地告诉她:亲爱的夏洛特,罗宾是你分裂出来的一个人格。我们对你的精神状态感到担忧。那么接下来她要面对的就是名为“治疗”的严格监禁。
心智不坚定的人,时常会误把他人的声音当作自己的心声。夏洛特也无数次怀疑过自己的记忆——也许那天她只是一个人在后山戏水,罗宾由始至终没有出现过。也许罗宾不存在,没有受伤流血,也没有消失,因为她是夏洛特强烈的臆想投射而成的影像,是她对一段真诚的、毫无杂质的友谊的过分迫切渴望的具象化而已。
夏洛特自认为生命中还没有过能够称得上是朋友的人。大多来松林堡做客的年轻女性都把心思放在卡洛斯.萨默克里克身上;与她同龄的、曾经要好的女伴都已经结婚成家,成为了几个孩子的母亲,被家庭责任和婚姻生活牵制了双腿;而出入松林堡的男性,大多因为她早有婚约又不至于美艳到值得他们牺牲名誉去交往而忽略她的存在——对待她就像是对待货架上一个被预定了的,并且毫不诱人的商品。很多人甚至不知道也没有兴趣去了解她的名字,只将她喊作“伯爵的未婚妻”;夏洛特举目搜求,与“朋友”这个角色最相近的只有女主人布莱克威尔夫人了。但是她们的友谊也仅限于早午茶桌上的肤浅又无味的闲聊。
布莱克威尔夫人热衷于乘坐机械马车兜风,几乎每天下午都要到海滨晃上几圈——不知道她是贪图微凉海风的咸腥,还是偏爱会在黄昏时分点燃海面的晚霞。在屋子里闷得发霉的夏洛特也曾厚着脸皮请求同往,但那几次出游都以各种牵强理由提前结束了。虽然布莱克威尔夫人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甩过脸色,但是夏洛特知道自己的陪伴不仅没给旅途增添乐趣,还扫了夫人的兴致,于是就不再自讨无趣,糟蹋夫人想要的独享时光。她也曾想要效仿夫人单独出门兜风,或是去剧院看戏,但是管家要么说没有空闲的马车;要么驾驶马车的机械师都还没到岗;要么就是停在车棚里的那辆马车坏了,今天没法出行了。二十岁前的夏洛特会毫不迟疑的把这些理由当真,二十岁之后的她才听懂这些推辞的真实含义:要注意你的身份,城堡里的其他人都要优先于你,而且没有人支付我们伺候你的额外的费用,所以请你理解。后来,有些仆役甚至会直接回绝夏洛特,告诉她:你父亲吩咐过,不要让你出门。这些拒绝和冰冷的石壁无异,于是在一次次碰壁之后,夏洛特终于彻悟自己身处的位置——是高塔上的牢房。
夏洛特在焦虑中备受煎熬,陪伴在她身旁的只有无助和孤独,她只能把所有希望都寄予那件恩尼斯不知道从哪“偷来”的女仆制服上。她在假装午睡的时候打发走贴身女仆,锁上房门,换上制服,摇身一变成为另一个人——她还为这个楼梯女仆的身份取了名:佐伊。
出于某种夏洛特无法体察的原因——大部分人认为是由于年长女人的嫉妒心作祟,布莱克威尔夫人对女仆很挑剔。尤其是年轻的、有些姿色的女仆,大多连名字都没来得及被管家记下,就已经被辞退,所以多一个或少一个神出鬼没的女仆并不会有人在意。更令她啼笑皆非的是,她在松林堡里也是可有可无的。并没有人在意她一天中做了什么,心情如何,读了哪本书或是练习了哪首新乐曲——只要她在饭点出现在餐桌上,在人们偶然想起她的时刻证明自己还在呼吸、还活着就可以了。她就像是爬满城堡外墙的常青藤——只是寄居于此。不是会受到款待的贵客,更不是主人。她没有属于自己的位置,只能在墙上裂开的夹缝里生存。偶尔有一天她缺席的时间长了些,人们就会像路过了一面曾经藤蔓密布而今天突然变得光秃秃的墙壁,记不起来具体是什么消失了,只是潜意识里稍感有什么不同——但转念就忘,完全不会放在心上。
扮成佐伊的夏洛特在一张又一张陌生面孔中寻觅看起来可能会认识罗宾的人,但是运气不佳,
', ' ')('三个多月依然无果。接着她又花了两周时间搜寻并锁定了她的新目标——一个鹰族男人。夏洛特从他那几撮不服帖的、从帽檐下伸出来的红发和不愿受到衣领的遮掩的猎鹰纹身中判断出他是罗宾的同族。这个男人着装齐整,胸前还挂着一个水型架,络腮胡须也总是看起来像刚被修剪过一样——是一副已经被“改造”成功了的样子。他总是在温热的正午从城堡西北面的树林里冒出来,卷着衣袖,推着运送面粉的板车,又在卸货后原路返还。她猜想这个人应该是在山脚的磨坊里工作的长工,每天都在这个时间来为下午茶送来新鲜的原料。
于是在一个万物昏沉欲睡的午后,“佐伊”小跑过被雨露泼湿的草坪,一路追随那人一步顶她三步的步伐,直至树林的浓绿能够为他们的谈话提供一些遮蔽的地方。“圣主保佑,先生,能不能占用你两分钟时间。”她喊道。
“国王万岁,小姐,有什么事吗?”那人推着板车回过身,神情漠然,但在看到夏洛特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又拉拉扯扯地变了形。他用目光上下扫视着夏洛特,毫不掩饰其中的诧异。这种打量的目光让夏洛特回想起父亲在她小时候,见到她跟两个弟弟把壁炉前的熊皮地毯裹在身上,扮演熊族人时眼里闪射出的惊呼,就像是在说“海神在上!你怎么打扮成这样?!”
夏洛特想到也许是自己匆忙套上这件制服的时候不小心扣错了一颗扣子;或许是围裙系的位置不对;又或者是头上的软帽戴歪了……但在她能够检查着装之前,那个男人看起来有些凶狠的五官舒展开来,露出了和善的笑——嘴角微微上挑,没有咧到耳际——是受过“驯化”的鹰族移民用于传达友好之情,但由于过于刻意而显得有些僵硬又狰狞的笑容。他似乎还特意柔和了一下声线,用词礼貌地问道,“我能为你效劳吗,小姐?”
“抱歉这样突然地打扰你。”夏洛特用低等女仆的角色之口说出谦逊的话。“我想知道你会不会正巧认识一个叫罗宾的学员,她也是猎鹰族人。她有羊毛一样卷曲的短发,浅蓝色的眼睛,鼻梁上有雀斑,脸上还有伤疤。”夏洛特说,然后把手举过头顶,比划了一下,“她高挑苗条,比大多教化营女学员都高。见过她的人应该很难忘记她。”
“我想我应该是在磨坊里见过这个人几次。”红发男人笑着说,那因深陷进眼窝而几乎只是两团阴影的眼睛被上扬的苹果肌挤成两道墨色的新月。
“真的吗!你能告诉我她怎么样了吗?”夏洛特摸着脸颊问道,她想知道罗宾的伤势怎样了。
“怎么了小姐,她是你的朋友吗?”
“她……是的,是的——她还好吗?我很久都没有见到她了。”
“我不清楚,可爱的小姐,但我知道她因为某些原因受了罚,现在每天都会被派去清理废水渠,不太可能分到来松林堡工作的好差事。”男人无奈地耸了耸肩接着说道,握在手里的木板车也被粗鲁地震动了一下,“哐”一声之后他又马上补充道:“磨坊主的太太,马尔什夫人在教化营当宗教历史老师,她提起过罗宾——所以我对这些情况偶有耳闻。我实际上并不认识她。”这位长工边说边注意到夏洛特眼里的光黯淡了下去,于是他用充满鼓励意味的语气提示道:“如果想见到她,跟管理教化营的维尔德沃特(Widewater)中级祭司聊聊一定有帮助——听厨娘说他也是松林堡的常客。”话音还没完全落地,他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重要事情一样,急忙加上一句:“但是太遗憾了,我们是没什么机会跟他说得上话的。”
夏洛特低头收起下巴以掩饰酒窝里的窃喜。等到一个想法稳稳地根植在她脑中之后,她仰望着这个男人深邃的眼眶请求道:“你要是再见到她,能告诉我一声吗?你每天都会来送货的对吗……”她不得不停下来,因为她刚想起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人。
“我叫赫伦(Heron),小姐。”这个男人接着她的话说道,像是会读心术一样。
“谢谢你,赫伦。我想我们还能在后门碰见的。祝愿你有美好的一天。”
“我也赠你同样的祝福。”接着赫伦挥挥手告别,姿态利落地转身离开。那辆板车磕磕绊绊地在石路上前行。“哐哐”,“哐哐”,木轮转动的声响渐行渐远,夏洛特双手捏在胸前,凝视赫伦即将消失的背影,想起自己忘了把编好的名字告诉他了。
不知道他会不会向罗宾提起我?他会怎样形容我?夏洛特心想,她忧虑罗宾不会记得自己。
于是在这天之后,受到赫伦的话的启发,夏洛特主动在宴会上向维尔德沃特祭司递出了酒杯。而那清脆的碰杯声,成了接下来一系列令人咂舌的戏剧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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