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佐伊和罗宾登上山丘,脚下是铺满小雏菊的草地。微风中的花海荡漾起白浪,巍峨的石阵就伫立在前方人头簇拥处。阳光给灰色的石碑镀了一层暖意,让它们看起来没有那么不近人情。俯瞰圆形的石阵就像是地面张开的一张血盆大口,而那些参差不齐的三角形石碑就是巨兽发黄的尖牙。
罗宾拖着佐伊的手窜进人群,按路标的指示找到了记载着弑龙者预言的石碑。但她什么都看不懂,因为上面全是海国古语。
“为什么《弑龙者》其中一段被划去了?”罗宾仰平视着石碑问道。
佐伊表情神秘地把她拉到自己身边,轻声说:“据说那一段写的意思是:亨德里克一世不是洛克堡(Lochburg)家族的后代,只是他们家收养的贞童。”
“什么贞童?”罗宾弓着背,把耳朵贴向佐伊。她明白佐伊不想让周围的游客听见她们的对话。
“新海神历元年之前,祭典上是要献祭贞童给海神的——就是献祭活人。所以像卢克堡这样的贵族都会收养一些孤儿,给他们自己家族的姓氏,养到一定年纪再献给海神——就是让他们代替了自己的血脉去做祭品。”
“让别人代替自己的孩子去死!?这真不公平!”罗宾愤愤地说。
“所以亨德里克大帝实行了宗教改革,新海神教就摒弃了这项的习俗。有谣言说因为他自己就是贞童,所以怜悯和他一样被收养的人;他认为献祭活人太残忍,才改成以贞童之血为祭品。”佐伊接着说,“他是海国人最崇敬的帝王。我们现在使用的日期系统,就是从亨德里克大帝加冕那年算起的。噢,还有,现任国王亨德里克三世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国王也是在海国四分五裂的时期统一了双境的人——完全无愧于这个名字。”佐伊边说边把手贴在胸口,“国王万岁。”
“那这一段为什么要被划掉?如果他没有皇族血统,他就不值得人们爱戴、不值得颂赞了吗?无论什么出身,他都是亲手斩杀了恶龙的人啊。”
“我想……是因为对于统治者来说,令人信服的说法很重要吧。你们也是因为相信鹰族的统领是鹰神在人间的化身,才会死心塌地追随他的,不是吗?”佐伊说,“不过那也只是传言,没有人知道被划掉的这一段具体写的是什么。”佐伊拍拍罗宾的肩膀,用下指点向左面的一块残缺不堪的石碑,说,“那上面刻的就是《幽冥万阶》。”
罗宾噘着嘴若有所思地消化着这些话,交叉着空荡荡的裤管走向另一侧的石碑。她像乌龟一样伸出脖子凑近石碑,念念有词地浏览了一遍古语诗文,依然不知所云,只能从几个重复的名字里得出结论——这些文字是关于第一个闯入冥界的战士阿尔弗雷德的。她粗略地数了一下,这个名字反复出现了不下十次,但是《幽冥万阶》的另一个主角的名字只出现了一次,于是好奇地问道,“为什么只有关于阿尔弗雷德的诗文没有艾丽卡的?”
“因为她不是武士英雄,她是被拯救了的人。”
“不是就不能被歌颂了吗?”罗宾问,面带诧异。“这太奇怪了。在草原上,我们歌颂每一个人,每一个生命,每一个白天,每一个夜晚……”
佐伊表情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的确如此——那个时代流行的武功歌[1],都只歌颂武将帝王和人类英雄。”
“只能歌颂男武将?”
“嗯……”佐伊犹豫了一阵,这些问题让她开始用另一种视角回顾海国的历史。“好像也没有听说过女武将……不过她的名字被刻在了另一个石碑上,那是进入海神殿成为神之侍者的人的名单。”佐伊指向对面那个戳着天的石碑说。起伏的人浪截断了石碑的下端,石碑看起来像是悬浮于尘嚣之上。
“好吧……”罗宾顺着佐伊手指的方向移步,来到那个必须折断颈椎才能望见顶端的石碑前。“艾丽卡,艾丽卡(Erika)”她念念有词地扫视着石碑。“为什么最后这个字母a和前面四个字母看上去不太一样?像是不同的人写的。”她在略高于自己头顶的地方找到了那个名字。
“年代久远,有些石碑经过后人修缮也不出奇。”佐伊不以为意地回答道。
“这样啊……无论怎么说,我认为艾丽卡肯定是个女战士。”
“为什么?”佐伊不解。
“你想啊,如果两个人要在阴森恐怖的冥界里爬上一万级随时都会崩塌的阶梯,并且前后都被魔物和怪物夹击,阿尔弗雷德带着一个不能保护自己也不能战斗的人是很累赘的。别说是他这样一个普通战士,就算战神,也要把自己分裂成三个武士才能在护全艾丽卡的同时冲破重围吧。所以我觉得她一定也是一个战士,和爱人并肩作战的战士。”
累赘?这样的字眼忽然像一阵凉风洞穿了佐伊的胸膛。她虽然清楚罗宾无意影射她,但是以夏洛特的身份活着的那些难熬的日子,把她“锤炼”得过分敏感了。于是她走近罗宾,柔声问她:“你有想去的地方吗?罗宾。这段时间你都在满足我的愿望,去的都是我想去的地方。”
“我……”
', ' ')('罗宾别过脸,避开佐伊的目光。她无言地考虑了片刻,然后回过头,视线俯射进佐伊的双眼,“佐伊,我能不能问你件事?”
佐伊笑着同意了。
“如果你……我是说假设,就只是假设而已。”罗宾反复强调。“如果你爱上……不,这么说吧,如果你有一个朋友,她与一个有家室的人相爱了;而那人和妻子是因为孩子才结婚的——你知道的,海国的法律在这方面很苛刻,‘私生子’都要被流放……”她粗略地解释了一下才回到主题上:“如果那对夫妻愿意,你觉得这个人应不应该,或者说会不会愿意去跟他们一起生活?”
“就像南境那些被包养的情人一样?不,当然不,这是多么没有尊严的生活方式啊。”佐伊直截了当地说,对罗宾耸了耸肩,“十分遭人鄙夷。”
这个回答令罗宾脸色骤变。她满脸写着失望,紧蹙的眉毛上还有些委屈。瞅见这样的表情时,佐伊才突然记起赫伦提过鹰族人不是一夫一妻制,也才意识到这样的“家庭关系”对于罗宾来说或许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也许她假设的那个“朋友”就是她自己。于是佐伊感到尴尬和不知所措——她不小心越过了友谊的界限。她默默祈祷自己刚刚没有让罗宾感到自己受到了严厉的批判,并且绞尽脑汁想办法补救,“我是说如果我做出这样的选择,我会鄙视我自己而已。别人怎么选择我没有看法也无权评论。”
但是这个说法也没能熨平罗宾的眉头。
罗宾叹了口气,说:“知道了。”接下来是一阵令佐伊牙根发紧的静默。罗宾拼凑这个句子的过程就像是拼凑一个三千片的拼图一样漫长。“你有没有想过要去哪里定居呢?比如……你喜不喜欢温暖的沙之大陆?”
“我……我还没想好。”佐伊说。一阵感伤忽然扼住了她的脖颈,令她喉咙发紧。关于“定居”的问题让她不得不直面那件不愿意想起是事——罗宾只是自发地护送她去一个目的地而已,在她的生命道途上只能陪她一程。她们终要含着泪告别,她终要“放”罗宾去过她自己的人生。于是佐伊再次感到惶恐不安,感到孤立无援,感到无依无靠——就像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艘漂浮在海上的木船里,唯一的灯塔即将消失在视野中;四周是浩瀚大海,没有陆地或是岛屿的影子;天空中除了烈日就再无其他坐标;而船身下偶尔飘过的黑影,不知是什么来自于深海的长着无数只触手的庞然大物。
“你是不是有必须要去的地方,罗宾?”佐伊问。
“我……我要去北境一趟。你不介意的话……”
“不了,罗宾。”佐伊在罗宾提出邀请前就果断地拒绝了她。“我这样的‘死人’回北境太不方便了。”
“……我不会去太久,很快就会回来的。你在这里等我几天,行吗?我会给你写信的。”
“好的,罗宾。别担心。”佐伊说。载着一颗沉重的心挪向另一个石碑……
……
金发女人在怀念故人的期间,又续上了一根烟。她的声音愈发喑哑,但还没有要让嗓子休息一下的打算。“就是那天她的话,让我决定我要颂唱的是人民的歌,是平凡的生活,是雏菊上的露珠,船帆兜住的海风,淌过山谷的小溪……后来就有了那首主角为女性的武功歌。”她依旧沉浸在回忆里。“那天下午我们在旅馆外告别,罗宾记下了地址以便于给我写信。然后把钱都留给了我之后就走了。”佐伊说。
“你知道夫人那段时间去哪了吗?”维多利亚问。
“孪流城。她给我的信都是从孪流城邮寄出的。但没有留下具体地址,因为她在信里也再三强调不要回信,所以不需要具体地址吧。”佐伊说。“至于她去做什么了……我不知道,她后来也只是说有些事必须处理。但是我想应该和沃利有关。”
维多利亚和威廉用表情请她解释这个想法。
佐伊清了清嗓子,“她回来之后,脸上多了很多情绪,还要我教她绣花。她说她想在百花盛开的南境找一种叫做蓝色矢车菊的花,但是蓝色的花只生长在皇室贵族府邸和神庙的花园里,所以她找不到就只好绣在手帕上。平民不能购买蓝色的丝线,于是她就用最接近的紫色代替了。”
维多利亚恍然记起去参加葬礼的路上见到的那个手帕——终于在帷幕升降起落数次之后迎来了它的返场。这也在某种意义上证明了佐伊的猜测是对的。
“所以在那之后,我就一直‘赶’她走,鼓励她回到恋人身边,不要为了我的事耽误自己的人生——毕竟我不能一直依赖一个比自己年轻七岁的人。也是在她离开的期间我遇到了一些事,茅塞顿开,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属。”佐伊顿了一下,语调逐渐变冷,“只不过是那时候我没料到她的恋人是沃利。”
“罗宾第一次回北境,离开了大半个月——比预想的要久得多。我不懂节制,钱在第三天就花光了。所以想到了那张唱片公司的名片——这后面的故事你们也知道了;后来,有天晚上我回旅店的时候遭到了抢劫,但还算是运气好,几个‘灰色女士’恰巧路过,用辣椒水把
', ' ')('那两个歹徒‘喷’走了。我于是也加入了她们,从此白天的佐伊就是‘灰色女士’,夜晚的奈廷格尔就是个唱歌的。”
“灰色女士(theGrayLady)是什么?”威廉问。
“是我们的自称。”佐伊对威廉露出笑容,下巴微微扬起,有那么一丝自豪的意味。“我们是一群失去了未来也没有过去的女人。或是被无理由退了婚的——你们知道,这种事情发生之后,人人都认为是女方的错。这就相当于宣告了女方的社会性死亡;或是被男人强迫过——你们应该懂我说的那种强迫;或是被丈夫抛弃了的;以及不能回到娘家,没有依靠,也不打算再改嫁的寡妇。灰色是我们自身的清白与人生的‘污点’混合之后的颜色。我们白天都在洗衣房工作,夜晚一起住在洗衣房的宿舍,相互照应,相互保护。”佐伊解释道。
“好了,我啰嗦了这么多,该说请人井了。”佐伊拨散了面前的烟雾,“那是罗宾第三次从孪流城回来之后的事……”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