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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岛纪事(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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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岛纪事》(父子年下)

我和弟弟正光着脚丫跑在石板路上,我扛着鱼竿,他拎着水桶,里面有几条我们钓上来的几条鱼。今天收获很多,我和弟弟很都高兴。

下坡让我们加了速,弟弟兴奋地“哟吼~”了一声,一下蹦出很远,我的心情也跟着雀跃起来。我扭头望向远方,今天天气很好,宜人的阳光照射下来,使得海面上波光粼粼,远处有几条白帆船停靠在岸边,这样的画面我再熟悉不过了。

快到家门口了,弟弟率先加快了步伐,我自然当仁不让,一个大跨步,一个急刹车,我和弟弟都稳当当地停在了门口。

“我第一!”弟弟几乎要开心得手舞足蹈了。

“还不是我让你的?”我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轻点声儿,轻点声儿,别吵着你们的爸爸了。他很累,需要睡眠。”贝姬阿姨正在屋外晒床单,她是个大约四十岁有些肥胖的妇女,却并不显臃肿。她的脸蛋红扑扑的看上去很健康,她的头发是亚麻色的,在脑后盘了起来。

我和弟弟面面相觑,半晌才疑惑道,“谁?”

“你们的爸爸,他回来了。”

...爸爸?

想必弟弟对这个词应该更陌生。

“爸爸?”弟弟小声道,我能听出他语气里的陌生和惊讶。

而我则把一切惊讶和疑惑咽在了肚子里。

我和弟弟又大眼瞪小眼地互看了一会儿,而一旁正忙碌的贝姬阿姨显然不准备再往下解释什么,我和弟弟便心照不宣地走进屋,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往里走,真像是两个做贼的,直到走到一间卧室门口。

卧室的门开着,我感受到了流动的风,它吹在我的肩膀和手臂上。

我和弟弟停留在门口互相对视了一阵,我看到他大睁的眼睛,以及他滚动了一下的喉咙,他一定是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我也差不多吧。接着,我俩同时从门边伸出个脑袋,往里面窥探。

海边的房子通常是石制的,墙体很厚,并不会粉刷一层洁白的油漆,墙面也并不平滑。

正对着门口的,是一张单人床,床尾离门口很近,只有不到五十公分的距离。

床上躺着一个男人,他显然正在熟睡,双眼闭着。

这是个异常强壮的男人,一张床几乎容纳不下他庞大的身躯。

他拥有极为深刻的面部线条,五官也尤其硬朗,而彼时又因他正酣睡,而削弱了些他在外观上给人的压迫感。

男人似乎睡得很沉,让人不忍打扰,以至我连吐气都险些忘掉。

他睡得也很惬意,从他放松的四肢就能感受到,粗壮的两条大腿搭在床面上,膝盖微微向外弯曲,他的脚可真大。

他全身赤裸,厚实的胸膛裸露在外,只在下腹部盖了一张薄布,他的一只手正搭在上面。

他的头略微歪向一边,胸膛一起一伏,平缓的呼吸从他的鼻翼下呼出。

偶有海风吹来,白色的窗帘被吹起,时不时拂过他的身体,好似一波波温柔的海浪。

窗外尽是蓝色。

今天并不炎热,甚至于凉爽,我由内到外感受到一种平静,同时也有一种十分舒服的感觉,好像有人在给我的头皮做按摩,这种感受令我不知该如何形容。

就好像,我在夏夜的晚风中,独自一人在海边,喝了点酒,微微醉了。

即使当时的我并不知道酒该是什么样的滋味。

我不自觉地抚摸上自己的心口,甚至希望眼前这一刻将永久停留。

在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那一天初见他时,从内心产生的某种舒适而悸动的感觉,并不仅仅只是因为,这个男人是我久未重逢的父亲。

那一年,我12岁,弟弟8岁。

***

“贝姬阿姨说,爸爸是水手?”躺在床上的弟弟问我,由于他几乎从不说“爸爸”这个词,不仅是他自己,我听着也觉得有些别扭。

“啊。”我随声附和道,把手臂枕在后脑勺上,寻找一个令自己觉得舒服的姿势。

“你对爸爸有印象吗?”

我摇摇头,“几乎没有,你今天下午也听贝姬阿姨说了吧,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出海了,那时候你也才刚出生。”

“他怎么都不回来呢...”

我听见弟弟的小声嘟囔,心想的确是这样,在我和弟弟的认知里,父亲的角色一直都是缺席的。自母亲多年前去世起,对于我和弟弟两人来说,亲人就只有贝姬阿姨而已。

“诶你说...”弟弟突然转过身对我道,“他会不会是杀人凶手,逃犯?”

“嘿,你想什么呢?”我听着有些好笑。

“表面是水手,其实是海盗?”

“行了,你的脑瓜里都装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就不能想些好的?”

“爸爸,爸爸啊...”弟弟睁着眼望着天花板,嘴里一直在重复这个词。

我从他的语气里听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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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许好奇,期许,胆怯,兴奋。

而我自己又何尝不是?我又想到了今天下午在门边看到他熟睡时的情景。

第二天。

我和弟弟很早就起了,分别看了眼对方,都是有些萎靡的神色,显然是没睡好觉,就好像第二天将要出游的夜里,对于可能发生的事而兴奋地浮想联翩。

不过“郊游”应该替换成了“父亲”。

像昨天下午一样,我和弟弟猫着腰走到父亲房门前,从门框边刚探出一点头,就发现男人已经起了,我和弟弟刷地一下缩回头,睁大眼睛望了眼彼此,然后又不约而同地再把头探出去,这次是更加的小心翼翼。

男人正背对着我们,站在简陋的洗漱台前,他正在刷牙。

他真的是十分壮硕,隆起的肩胛骨,背部正中一道深深的凹陷,略窄的腰肢,只在腰腹部围了一圈短短的白布,从筋肉结实的大腿到笔直的小腿都看得一清二楚。

虽然生长在海边的男人们大多高大健壮,但这还是我头一回切实地感受到男性阳刚的躯体美,我丝毫不怀疑这完美的比例足以令海神都甘拜下风。

男人正一手叉着腰,一条腿微微曲起,脚尖踮着,脚后跟离地,拖鞋被他穿得很不规矩。

他正轻声哼着不着调的曲子。

正当我和弟弟观察得正专注的时候,男人突然转过身,我和弟弟吓了一跳,赶紧缩回头。

我想他大概是从面前的镜子里瞥见了门边上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我和弟弟此时皆是惊魂未定,后背贴在墙上,心脏砰砰直跳,一动也不敢动,虽然这属实没有必要。

“哦——!!!”男人豪放的声音猛地响起,那声音大得简直就像是临阵前的战嚎,我感到身旁的弟弟的身型都抖了一抖。

等了一会儿没动静,我对弟弟点了点头,接着我俩都如临大敌一般,握起拳,鼓起勇气走进屋,便见男人咕噜噜地漱了口,之后拿起毛巾胡乱地擦了一把脸,接着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不对,应该是...六目?

我看到男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弟弟,就这样来回切换。

从他放光的眼睛里,我读出,他很高兴。

而我也同时在心里舒了一口气。

因为我不是没有想过,万一,万一他其实并不喜欢我们,也根本不想同我们见面,该怎么办?

“小的。”他一把抱起弟弟,我听到他说话,然后大手摸了摸我的头,“大的。”

他的动作丝毫不扭捏,就好像每天晚归后会对孩子们做的那样。

我看到因为从未经历过,而表现得有些扭捏害羞的弟弟,我也感到我头顶上男人掌心的温度。

弟弟和父亲很快就熟络起来,他毕竟从小就很向往那些英雄般的事迹,而此刻身边的父亲对他而言就好像是一本活的历险记。

“然后呢?然后呢?”饭桌上,弟弟伸着脑袋期待地问道。显然,他面前丰盛的食物远没有身旁的男人令他感到新奇有趣。

“嗯?然后?”父亲用手粗鲁地擦了擦嘴,“当然是砍掉他的手臂,并警告他再也不许靠近我们的船。”

“好厉害——!”弟弟兴奋地大喊。

一旁的贝姬阿姨翻了个白眼,“尽吹牛。”

“哈哈哈。”父亲爽快地笑了两声,并没否认,也未反驳,他是否真的和凶残的海盗殊死搏斗过至今仍是个迷。

不过这些对我来说都不甚重要,我看到男人下巴一圈短短的胡茬,他咽下食物时滚动的喉结,他的前面有四个煎蛋,六根香肠,还有一摞面包,他一口可以吃掉半个三明治。

“你怎么都不说话?”

父亲突然把话锋转向我,我惊了一惊,赶忙收起肆意打量他的目光,垂下眼,不知该回些什么。

“你和你弟弟不一样,是个腼腆的男孩。”

我抬起头,看到父亲带笑的嘴角,心里有些惊讶他与我和弟弟接触不到一小时,竟很快能分清我俩性格上的差异。但或许我不该用自诩比同龄人早熟的心思去评判,毕竟他是大人,他经历的一定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多得多,思想也一定更为成熟,我不应该感到惊讶的。

在我关注他的同时,他一定也会想对我和弟弟一探究竟,毕竟他是我们的父亲。

午后,弟弟拉着父亲出门,我跟在他们身后。

弟弟看上去很开心,一蹦三个台阶。

我盯着面前男人宽阔的后背,我看到他正扭着头。

我便也转过头,试图和他以同样的视角去看,看他看到的景色。

我们现在正处在较高的地势,以现在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蓝色的海面,沿着海岸边的一圈,是由于地势高低而层次不一的房子,就好像一个个盒子,并不整齐却别有一番风情。

我收回视线,又开始盯着他的侧脸,以及他远眺的眼神。

“哇,这是谁?”

时不时会有一群小孩跑过,他们扛着鱼竿,拎着水桶,显然是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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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钓鱼。这是这个海岛上男孩们常做的事情,连我和弟弟也是,因此在路上遇见他们并不会令我们感到惊讶。

跑过我们身边的时候,他们的视线会一直追随着父亲,就好像父亲是什么显眼的地标一样,那模样看上去有些滑稽,然后他们便会急刹车般停住了脚步,接着问出心中的疑惑。

这个海岛并不大,任何陌生人的到来都会引来好奇的目光,特别是这些喜爱热闹的男孩们。

“这是我爸爸——!”弟弟大声道,他说这话时的声音听着特别骄傲。

“嘿,小伙子们,你们好啊。”父亲从容地和这些孩子打招呼。

“你爸爸好高!”

“他好酷!”

孩子们对弟弟的回答不疑有他,单纯的心思也并不会令他们想对眼前的男人一探究竟,只是真诚地表达着心中一腔热血的赞美,这大概正是这个年龄的孩子才会有的无忧无虑。

听见围观孩子们毫不掩饰的称赞,我感觉弟弟的鼻子都要伸长了。

于是,跟着父亲的队伍壮大了。

毕竟是水手,整天与水打交道,不管是游泳还是钓鱼,父亲都很在行,甚至钓上了在这个海岛上一直处于传说地位的海加鱼,他不留恋地把鱼竿交出去,几个孩子光着脚丫,合力才把鱼拉上来。我想,在他们心里,此刻一定是值得纪念的时刻。

今天的时间仿佛走得特别快,天色渐晚,夕阳让整个海岛染上晚霞般红蓝交错的颜色,海浪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礁石,远处有几只饱腹的海鸥无精打采地盘旋着,清晨出海捕猎的渔船正陆续靠岸,岸边有着迎接他们的人们,就如同每日拥抱离别一样,拥抱归来。

弟弟拎着收货满满的水桶大踏步地走在前边,他有些累但能看出仍是很兴奋,我想他今晚一定又睡不着觉了,父亲正趿着拖鞋缓缓地跟在后面。

“你会走吗?”我问。

他停住了脚步,并未回头,“是贝姬阿姨告诉你的?”

即使我没有私下向她确认过,也猜的到。

或许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受到些许怀念,但他必不会因此而停留,即使是我们也。

明明,他已经让平静的海面掀起了涟漪。

“你走了,弟弟他,会伤心的吧。”

“你呢?”

“......”

“我想我不是个称职的父亲,即使是我这几天的尽力而为也无法弥补我多年缺席所导致的千分之一。”

“你不必...”我微微蹙了蹙眉,事实上,我和弟弟也的确并没有因为他不在而过得多不幸福,也从未羡慕过双亲都在身边的同龄人。

没有埋怨,没有损失,就无需提及补偿之类的话。

我突然感到一阵烦躁,甚至有那么一刻,我就要脱口而出,或许你从未回来过还要好点。

“你知道,昨天回来后我美美地睡了一觉。我睡在床上,它的确很稳,也很舒服,但我翻来覆去,花了很久才睡着。”他轻轻笑了笑,“我太任性,这里太小,这里风平浪静。”

***

父亲走得决绝,说一不二,弟弟甚至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而父亲已经离开了。

再见他时,已是四年之后。

看着父亲高大的身型逐渐走近,我的心骤然一紧,不由自主地握了握拳,一波波海浪拍打在岩石上,海面不似以往般平静,就好像是大海都不愿意帮我掩藏内心。

父亲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容貌更为深刻了,就像是粗粝的海风经年累月,把父亲雕琢成如今这般模样。

“嗨。”父亲笑着,很轻松地和我和弟弟打了个招呼,好像他并不是四年没有回来,而仅仅只是四天而已,因此无需大惊小怪,也无必要上演什么重逢的戏码,直接作废掉我和弟弟苦想了很久的,该如何同父亲做开场白的努力,我简直感觉到身旁弟弟的泄气了。

“你们都长高了。”父亲的手摸了摸弟弟的头,又摸了摸我的,“给你们的。”

父亲扔给我和弟弟什么东西,它划过正午的艳阳,闪了一瞬耀眼的光,我不禁眯了眯眼。

再次睁开眼,躺在掌心中的,是一个项链,正中挂了一个贝壳。

我有些惊讶,转过头看向弟弟,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把属于自己的贝壳项链戴在脖子上了。

“我觉得我的贝壳好像比你的大一点。”他凑过来,手捏着那片贝壳,好像在做着什么精细的比划。

虽然弟弟现在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因此在父亲回来时他才克制住没有兴奋得大喊大叫,但现在这个颇具孩子气,又毫无意义的攀比表现还是暴露了他。

我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有什么区别吗?”

“爸爸,这是哪儿的贝壳啊?”父亲已经大跨步地朝前走了,弟弟跟在后面,一边追一边问。

“啊这个啊,从海盗手中抢的,他们把那些掠夺的金银财宝都藏在海底洞窟中了。所以啊,这个很值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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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厉害——!”

又是这样信口就来,我不由地翘了翘嘴角,接着仔细地端详了一下手中的贝壳项链,然后把它挂在了脖子上。

***

当我走进父亲房间的时候,便见他正对着镜子刮胡子,他嘶了一声,刀片在他的下巴处划出了一小道血口子。

从镜子里瞥见我进来,他从容地笑了笑,“以前都是在船上刮胡子,船很晃,所以我也就随着船摆的节奏,就像这样,这样——”他的身体左摇一下右摆一下,颇有些滑稽地模仿着,“现在在平坦的陆地上,我反而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弄了。”

“我来帮你吧。”

“啊?啥?”像是对我的话感到很惊讶,父亲转过身面对我,“你会用这玩意儿吗?不是,你用过吗?”

我轻微地蹙了下眉,抿了抿唇,没答话。

似是察觉到了我的反应,“哈,是到这个年龄了吗?啊,我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吗...”把视线从我光洁的下巴上移开,父亲小声嘟囔起来,用手指挠了挠脑袋。

我干脆来到他身前,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刀片,而当我这么做后,则有些后悔。

因为这么做造成的局面是,我和父亲面对面,同他离得极近,胸膛几乎要贴在一起。

我的视线正对他的下巴,所有这些都令我有些心猿意马。

但,已然是这个境地了。

我拿起刀片,克制住自己想要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触上他的下巴。

“你长得很像你的母亲。”

父亲突然说,我有些惊讶地抬起头,便见他正微垂着眼眸,想必他刚才也一定如现在一般,在用这样平静深沉的眼神打量我,而我不知自己拼命想要隐藏的窘态被他看去了多少。

我感到自己的脸有些烫,但即使再怎么在心里指责这些不可避免的生理反应也只是徒劳无用罢了。

“啊,曾经的我以为自己会一直邂逅各个海岛上各种不同风情的女人,因此也未曾想过停留。可最终我还是栽了,栽在你母亲那该死的魅力上。”父亲像是沉浸在了回忆里,感慨一般,“她可真是一个迷人的女人,热情又豪放,她的酒量甚至比我还要好。直到现在,我仍记得她那一头又长又卷的红发,还有她那双漂亮的绿眼睛,小家伙,简直跟你一模一样。”

他笑着看着我,我沉默不语,半晌才开口,“那你为什么还要离开?”

他停顿了一下开口,“在你母亲生下你后,我的确是有停留的想法的,虽然我仍时不时会出海一趟,但从未远离。”

在我不甚清晰的记忆中,的确有母亲抱着我在海边等待的情景。

“可她先离开了我。”父亲闭上眼,眉头紧紧皱起,似乎不愿去回忆。

母亲在生下弟弟不久后便因为疾病去世了,这并不是谁的错,只是一件谁都不愿意见到的,也无法阻止的,令人惋惜而痛心的事。

“那我们呢?我们不值得你停留吗?”我想我此时的语气一定近乎急切。

“在你们变得也如此珍重之前,我逃了。”他开玩笑一样的语气,“很怂,是不是?”

我抿起唇,不说话。

夜晚,我梦见父亲长出了鱼尾,游向我遥不可及的深海。

***

“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果不其然,弟弟说出了他这段时间最常用的口头禅,“我已经12岁了,我不想再钓什么鱼了,海加鱼我可是钓上过好几回了,一点挑战也没有。”父亲提议大伙去海边钓鱼的想法被弟弟否决了,他嘟囔着嘴抱怨起来。

“那你想做什么?”父亲塞了一大口面包,随口道。

“我想要出海!”

“好行。”父亲爽快地应承下来,“我明天带你出海玩一天。”

只是弟弟却摇了摇头,“不是这样。”他难得地正襟危坐,颇有些郑重其事的意味,“我是想,爸爸下次出海的时候,也带上我一起,我想和爸爸一样,我想跟着你。”

我一直没抬头,咬了一口鸡蛋,弟弟说出这样的话我实则并不感到惊讶。这些年里,他似乎一直在学习航海相关的东西,房间里都是一些八分仪、指南针类的器具,他甚至亲手绘制了许多航海地图贴在墙上。

他的心,好像已经飞远了。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对父亲说出这些话。

父亲沉默了,过了很长时间才说道,“一个家没有必要出两个浪子。”

“爸爸,你什么意思?”弟弟尖声问道,似乎难以置信。

“我的意思是,我不同意带你出海。”父亲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他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为什么你就可以随意离开,而不允许我们也这么做?”

“...我知道你或许觉得出海远航很惊险很有趣,简而言之,你觉得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但它绝没有你脑海中想象的那样美好,在同时,也会失去很多。”

“失去很多?你指的是什么?是母亲,是这个家,还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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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厉声质问父亲,原来他并不是完全看不清这些,或许真如他自己所说,他已经不是个小孩了。

父亲好长时间都不说话,我看到他额头暴起的一条青筋。最后,他只是擦了擦嘴,接着把餐巾重重地搁在了桌上,一言不发地走了。

“我不想呆在这里了——!”弟弟只徒劳地冲他的背影大喊。

父亲几天之后就走了,自然,他并没有带着弟弟。

父亲离开之后,弟弟也没再说要出海了,他撕掉了墙上那些手绘的地图,他在从前视若珍宝的那些自制航海器具也被他如垃圾一般损毁。

只是他想出去,想逃离这里的决心并未改变,甚至与日俱增。

他埋怨这里太小,这里学不到东西,这里太落后。他开始抱怨这里的食物,总是透露着一股令人难以容忍的腥咸的味道,或许,他再也忍受不了这一成不变的蓝色了。

也许弟弟骨子里的确和父亲一样,流淌着海风一般的血液,停留不得。

在一个谁也没有告知的清晨,他离开了。

***

“您好,打扰了,可以帮我们拍张照吗?”

我闻声转过头去,一对男女正站在我的身后。

“好。”我放下鱼竿站起身,拿过他们递给我的,一个黑色的笨重的机械,我知道这是相机,但我没有用过,他们便耐心地教我怎么用。

他们应该是从城市里来的游客。最近,越来越多的游客来到这里,这在我小时候是很稀有的,而最近却很频繁。我第一眼便能感到这些人与海岛上的人的不同,他们的皮肤白皙细嫩,总是穿得像花儿一样五彩斑斓,他们有的戴着墨镜,有的打着伞,女士们会穿不太合适的长裙,会因为被海浪打湿裙摆而惊讶,赤脚小跑到海岸上,接着发出咯咯的笑声,而男士们便会在此时适时地献上殷勤。

他们的双眼里总是透露着对眼前一切的新奇。

我并没有讨厌他们,只是觉得有些陌生罢了。

看着他们,我有时会想,弟弟是不是也变成了这样,他的头发是不是梳得光亮,穿着得体的衣服,早晚疾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

那里有海的味道,能听到海浪的声音吗?

我有时会收到弟弟寄来的信,他现在正在这个国家最热闹繁华的都市里,他说他现在很好,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不仅学到了很多东西,也赚了不少钱。他在信件里会用十分生动的语言向我描述大城市的美好,他使用的辞藻华丽又夸张,这让我有理由信服他的确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他说有机会的话一定要我亲眼去看看他现在所见到的一切。

每次收到弟弟的信,我都会读很多遍,然后期待他的下一封信。

在这些信里,他对海岛只字不提,也从未问过父亲的事情。

“好了吗?”

我的思绪被拉回,把相机递还给那对男女,他们看出我是当地人,便向我询问起这个海岛与我个人的一些事情,我都一一告知,他们听着我的话,频繁点头,对我的事情表现出了极大的好奇和兴趣。我听到那名女士感慨,好想生活在这里啊,她身旁的男士也表示了赞同,但我知道,他们于几天之后便会离开,就像每个来这里的匆匆过客一样。这里终归只会成为他们记忆中的一隅之地,也许许久之后会因为再次看到大海而想起的,某个遥远海岸的角落。

接着,这对男女大概是看到了我栓在海岸边的船,便表达出了希望我能开船载他们出海的请求,我接受了。

直到傍晚,我才把船再开回,男女似乎对此次的出海之旅很满意,对我表达了感谢,并给了我一些报酬。

我看着手中的纸币,没有说什么,只是把它们收了起来。

四周逐渐安静了下来,夜色正变得深沉。

我独自一人站在海岸边,遥遥地望着大海。

我听到石头落水的声音,“哈哈,五下,刷新纪录了。”

我扭过头去,一个个头不高的女孩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我的身边,她蹲下了身,似乎是在寻找适合打水漂的石头。

她好像是叫苏,同我一样,是在这个海岛出生的女孩,我还记得,在以前,她总是喜欢跟在我们这群男孩后面,她跑得不快,总是最后一个到达海边,被奚落时会忍着不哭。

“你的贝壳项链,很好看。”她又站起身,歪着头看我,我注意到她的头上戴了一个贝壳样的发夹,很配她。

“你每天都会来,你在等谁吗?”

我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看着身边的女孩,她又长又卷的黑发就好像海浪一样,似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她表现得有些害羞,微垂下眼,纤细的手指把被海风吹散的几缕头发别在耳后,我想象母亲年轻时也一定同她一样漂亮动人。

这些时候,我对母亲的记忆好像越发清晰了起来,我想起当我总是耐不住海边漫长寂寥的等待,吵嚷着想要回家时,她总是会笑着对我说,眼里闪着坚定的光,他会回来的。

再次看向海面,我感到自己垂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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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的手被微凉的手指握住了。

“我可以和你一起等吗?”我听到女孩小声地说道。

我闭上眼,再次睁开,面前的海面仍是一样的平静。

我松开了她的手。

“抱歉,我还在等他。”

***

昏暗的空间里,只点了一盏煤油灯。

用来取暖的柴火上,烧了个坩埚,我莫名想到传说以前都是用这东西来炼金的,如今,这里面,就只是酒而已,只是这样的制法,使得浓郁的酒味弥漫在了整个空间中。

我和父亲就这样坐在它的两边。

窗外是呼啸的狂风,但没有雨,我似乎能听见窗纸被高频击打而要承受不住的声音,时不时会传来树枝断裂的声响。

今夜实在是有些冷,我靠近柴火,搓了搓冰凉的手。

“怎么就你一个人?”或许他在刚上岸的时候就想这么问我了,而直到现在他才问出来。

“贝姬阿姨终于找到了令她觉得值得的人,两年前离开这里了。弟弟...”我顿了顿,突然觉得有点累,似乎也觉得多说无必要,“他离开了。”即使我不说,面前这个男人应该也可以猜到才是。

末了,我又补充了一句,“我很好。”

父亲沉默着。

“不仅是他们啊,很多年轻人也都离开了这里。”我语气轻松,向父亲说着海岛上一些人的去向,但父亲似乎并不想听我讲这些,因为我看到他由于我的絮叨而皱起的眉峰。

“你呢?”他终是忍不住,打断了我。

“我?我很好啊,刚才也说了,我很好,还是和以前一样,留在这里。”

“不过现在还留在这个岛上的大多只剩老人和小孩了,但这也挺好的,不是吗?女人们嫁到了更好的地方,她们不用再忍受双手沾满的鱼腥味,男人们在更广阔的世界里闯出了一片天,他们拥有了更多的财富。只有我,我还留在这里,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有出息?”

父亲动了动唇刚想要说什么,我接着道,“我从来,我从来都没想过要离开这里。而且,我从未怀疑过这个想法,我从未如此坚定。”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你们,都想着要离开,这里就那么不堪吗?为什么要大汗淋漓地挤在人群中,为什么要那么努力地去奋斗拼搏?在海边打发一天的时间不也挺好的?为什么就不能在一天最美好的时间里,什么也不做,就只是静静地在海边,观看潮起潮落?就这样日复一日,又有什么不好呢?”

只是现在的情景与我口中描述的大相径庭,即使关紧了门窗,我仍然能听到凶猛的海浪拍打在岩石上的巨响声,今夜注定不会平静。

我似乎有些刹不住车了,甚至站起了身,我的声音又提高了几个分贝,“为什么一个男人就不能一直待在这里,为了一个人停留,执着,不想错过这个人归来的任何一个瞬间,一直等着他爱的人归来?这,是一件很羞耻的事吗?”

“不是,不是的。”父亲连忙道,许是被我感染了,他的声音听着也有些激动。

“每次我都想加重自己在你心中的分量,让我自己也变得值得你珍重,但我做到了吗?我成功了吗?”

父亲急匆匆地向我走来,他一把拥住我,甚至急切到踢翻了柴火,掉了一地的火星。

他的怀抱那么温暖,那么厚重,我是多么,多么想要亲吻他,就好像疯狂的海浪不顾一切地席卷陆地一样,但我现在还不能这么做。

我也并不想,也无法强制他为了我而做什么,我再一次地,放任了他离开。

我能做的,只有等待。

父亲走后不久,我收到一封信,是来自警察署的。

在信中,他们告知我,我的弟弟在一起枪击案中不幸身亡了。

他们用惋惜的语言说,我的弟弟是无辜的,那对他而言一定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早晨,在他路过市中心的喷泉雕塑时,被卷入进了警察和劫匪的缠斗中,弟弟被一名劫匪射中,当场身亡。

信件的最后,他们深切地表达了对弟弟的同情,并希望我能来取走他的遗物。

***

我的耳边充斥着急匆匆的脚步声,人声,还有汽车的鸣笛声,谩骂声,我嗅不到一丝我所熟悉的味道。

我停下脚步,抬了抬头,看到面前建筑物的门牌,和信件中所述一致。

这里便是弟弟生前住的地方,街边的一栋公寓,看的出已经有些年代了,腐朽的墙体上爬满了棕色的植物。

给我开门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皮肤蜡黄的女人,她应该是这里的房东,像弟弟这样租住在这里的,似乎还有很多人。

知道我的来意后,她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圈,接着指了指走廊深处,敞开门放我通行。

我向她点了点头,便朝前走去。

弟弟的房间是最尽头的一个,刚打开门,我便被满屋子的灰尘和霉味呛得咳嗽了起来。

这里没有窗户,也照不到阳光,空间狭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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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顶低矮,杂物堆得到处都是,几乎没有可以活动的多余空间,这使得伸展四肢都是一件费劲的事。

我始终都并不怀疑弟弟在信中给我说的那些,和他所收获的那些成就,但真实情况也一定不会像他所描绘的那般自如。

看着这里的一切,我的心中不禁又冒出了那个疑问。

这是我几次都想在回信中诉说的,却始终没有向他问出口的话。

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这个答案我想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但我似乎可以猜到,无论如何,他一定会倔强地回道,是的,这就是我想要的。

一个木质的书架占了整整一面墙,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我相信他的确学到了很多东西。

我打开书桌上的台灯,昏黄,闪烁的灯光亮起,我似乎可以想象到,弟弟在这里学习工作的场景。我不无意外地发现了眼镜盒,好家伙,他果然是把眼睛给看坏了。

或许我刚才不该妄下定论,他一定很努力吧,这是他所选择的,他必然是坚定到底的人。

衣柜里是简单的几件衣服,床单已经有了些味道,但这里的任何一样东西我都不想丢弃。

在一个柜子的最里层,我发现了一个铁质的小箱子,我打开它,首先看见的,是一个贝壳项链。

它完好无损,就好像当初它被拿到主人手中那样,光亮如新。

贝壳项链的下面,是厚厚的一沓信。

每一封信的上面,都写着,『给父亲』。

这些信没有贴邮票,它们仍然在这里,这意味着它们没有被寄出,也从未有过想要将它们寄出的想法。

我深呼吸一口气,却始终没能打开其中一封。

我想,这些信,这一箱子的深情,都是属于弟弟的。

***

父亲再一次回来,我看到他发白的鬓角,“你老了。”

他笑了一笑,“你真是毫不留情面。”

看着父亲,我似乎又想起当年第一次见他时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那一幕仍在眼前,那时吹拂过我手臂的海风一直吹到了现在,好像时间没有流逝,也没有谁老去。

“还能战胜它吗?”它,指的是大海。

“能吧。”好像不服输,接着又道,模棱两可,“不能吧。”像是在给我一个回答。

我和父亲并肩而行,放眼望去,海岛仍是不变的景色,海天一线的蓝,怡人的海风似乎要把游人熏醉,让他们的嘴里蹦出想要留在这里的鬼话。

缓缓步行至海边,熟悉的海水漫过我和父亲的脚面。

我拿出了一个黑色的小盒子。

父亲看着我手中的盒子,良久,“这是那孩子吗?”

我点了点头。

他再一次地沉默,接着道,“我其实,一直都觉得,是我的错。”

我不否认他的话,他这么想也好。

我打开盒子,它们跟着海风飘散,终落于海水中,融在一起。

“这里,也会是我的归宿。”我说。

从清晨到傍晚,我和父亲一直都在海边,并没有特别做什么,只是看潮涨潮落。

直到夜空中初现星光,我们才动身返回。

父亲走在前面,我跟在他身后,我看见他光着脚,稳稳地走在陆地上。此时我好像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错觉,就好像多年前我做的那个梦一样。只不过这一次,父亲找回了自己的双腿,从鱼又变回了人。

他的背影一如既往的宽厚,我望着他,好像他从未远离。

我深呼吸一口气。

“我在你心里的分量够了吗?”

“已经沉甸甸了。”

我想我已经等得足够久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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