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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重相逢神多灵迹恤孤儿长冬不枯(1 / 2)

子佩家的长女宋实,字守愚,小名鱼儿;次女宋节,字俱生,小名竹子。姬日妍摩挲着下巴,在旁观摩鱼儿和竹子试新衣服,五岁的小姑娘,比世女还小两岁,站在大四方镜前相互系腰带,扣子扣不上便去找雪胎帮忙。反观她家的不移和不争,两个小皮猴子,趴在弟妹宽阔的背脊上不停晃悠,‘妗娘’、‘妗娘’地喊个不停,又笑又叫,舒云和流光在旁护着,紧张得不行。

“幸亏是生了俩,还能分摊一下。要是独苗,不一定皮成什么样子。”姬日妍看了半天,到底还是自己生的,爱得紧,只得出这么个结论。她吐出长气,在胸口拍了拍,赞许地点头道“做得好,妍妍。”

“王姎这是成天被姑娘黏着,有点儿疯了。”宋珩抓了把瓜子,与身旁的金老太太议论。“定王殿下年幼时,比世女可顽皮多了。这种程度,不算什么。”金老太太是先帝乳母,见多识广,两位世女根本就不算皮,和她们的娘比起来可差远了。

“谁说不是呢?我在府里天天跟耍杂技一样。这两碗水得端平才行,稍微差一点儿,都是我不规矩。”姬日妍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坐直了身子问道“不过子佩啊,你能不能跟林老提议一下。东观放到十五就可以了,何必到廿五呢?”

“廿五是惊蛰,都说卯月启蛰,雷天大壮嘛。林老说育人就像栽培秧苗,春耕大忙时候开始,讨个吉利。”宋珩耐心地解释着,往北堂的方向一扬下巴,“何况岑姐跟世女相处得很好嘛,又不要王姎费心。”

说实话,北堂岑心里是很喜欢姑娘的,多皮也不觉得皮,反正她能带得过来。只不过是因着年轻时耽误了,现在这样的岁数,腿又不好,没必要冒险。虽然平时不怎么想着,但真抱在怀里就不太想放下来。不管多宽宏的娘们,一涉及到孩子,多少就有点小心眼子,因为别人与自己女儿的感情看似更甚一筹而感到吃味儿,这叫嫉妒,乃人情也。所幸近来大姑姐和子佩都有点儿疲于应对家事,也乐得让她陪着玩。鱼儿和竹子并不怎么闹人,岁数还很小,很单纯,下了学回家,和子佩相处的时间多。大姑姐家的两个世女就不一样了,一眼没看住就要上房,野马翻山,平地放炮,把大姑姐烦得滋儿哇乱叫,抱又抱不动,管也管不了,不得不让夫侍们接手。世女随了她们的娘,心思很活泛,她们想见娘,娘找借口推诿,她们就会故意表现出很依赖叔叔的样子,大姑姐每每看见,心里就会不平衡,自己寻摸着就找过去了,百试百灵——这是世女与妗娘之间的秘密,北堂岑答应她们不会往外说。

借刀杀人恐怕是定王府的家传绝学,有时王公子跟娘的夫侍闹了别扭,他的娘不想理,敷衍了事,他怎么都气不过,就会找妹妹告状。两个世女连着几天都过去同人家亲近,一口一个‘叔叔’,腻腻歪歪的,娘找了也不去,问起来就是在叔叔这儿,叔叔这里好,喜欢叔叔。听了这种话,大姑姐岂能不猜忌?她生性就是个多疑的人。不然怎么说朽桂枝头结新兰,不移不争还这么小,从娘那里继承来的力量与智慧就已运用得相当熟练,能把娘耍得团团转。而今就懂得驱虎吞狼,待日后及笄,事君理政,拱卫陛下,该是多么足智多谋的一代贤王。北堂岑想都不敢想,羡慕嘛,又羡慕不来,大姑姐是个有福气的人呢。

不移和不争黏着妗娘,掷沙包,翻羊拐子。这是北方的游戏,姬日妍并不知道具体的规则,反正凸出来的那面叫珍儿,凹进去的叫鬼儿,就拨弄呗。前几天看弟妹和鹞鹰在比,都快翻出花儿了,最后还是输了两头猪。弟妹因此有些受打击,毕竟佳珲比她少三根手指。

“你说得倒是。”姬日妍乐呵一阵,冲宋珩抬了抬眉毛,后者瞥了眼北堂岑,笑着歪了下脑袋。这几天被女儿黏着,姬日妍很注意自己的言行,嘴也闲,手也痒,很想找个消遣。她到银杏庄来,只有军曹跟着她,身边的仆侍是舒云和流光。金老太太的独女寿儿为洪姱所杀,老太太见不得白家的人,傅相因此留在王府。许含玉也没带着,姬日妍最近看他就烦。

宫宴时候让他见了世女,不移不争同他生疏,不晓得该如何称呼。许含玉还算识相,并不敢相认,但能见到已是她的恩典,玉儿倒不奢求什么,叫叔叔就叫叔叔。世女们在前殿坐不住,说要出去玩一会儿,姬四于是让她们拉着小莲花一道。那孩子正跟其他官眷聊得正开心,不情愿挪窝,顺理成章地推到许含玉身上,姬日妍知道,想着大过年的,睁只眼闭只眼算了。许含玉欢天喜地陪着世女出去,在濯龙园玩雪,摘梅花,还用树叶上的冰棱捏了小花。

外头的天气到底还是太冷,许含玉也没有个警醒,出了屋就该换绒里的小靴子,带是带了,在白傅相那里,压根儿也没记着。不移不争在外头玩得开心,回正殿往她身边一偎,就有些蔫蔫的,说脚难受。姬日妍替她们将靴子脱下来,小脚捏在掌心里,灼烫得不行,红肿了一大圈,膝盖却冰凉。这一看就是刚才冻着了,进了屋被热气熏蒸,血管舒张,才又麻又痒。她叫宫侍打热水,给世女泡脚,当时人都问怎么回事儿,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提起了许国姑。少帝盯着她,姬日妍心里扑腾,赶紧找借口说是内宅里没个管事儿的男主人,这个岁数的孩子又贪玩,她整日里殚精竭虑,还是避免不了百密一疏。当时尚书右丞占她便宜,说要把自己冠岁的孙男配给她。得亏有这个没正形的老太太,少帝一下就乐了,说‘只怕不止是抬您老人家的孙男,您这辈分不也抬到姥姥家去了?就算四皇姨答应,孤也得拦着’。回府以后,姬日妍再没给许含玉什么好脸,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比不上个娘们会带孩子,还折腾出这么大动静,平白吓人一跳。

鱼儿和竹子安静得多,宋珩虽不像定王那般觉得疲累,但想要她腾出精力来为人分忧,恐怕也是不行。金老太太将自家小辈唤来,准备带着世女和千金们到附近的三圣庙耍子,她的孙媳女正给那里给孩子办百日,唱大戏,如果能沾沾世女和千金的福气,想来日后定会平安喜乐。说着怕几个孩子不肯离开娘,老太太还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道“奶奶带你们放小鞭炮,娘耳聪目明,不爱喧闹,不能尽兴。奶奶没关系,奶奶的耳音沉,不觉得吵。”

世女一听便有些心动,凑到娘的跟前,抱着娘的腿摇晃。鱼儿和小竹子还不是识趣儿的年纪,出去逛逛就开心,爱看戏台上花花绿绿的声色,也无所谓明不明白,有动静就行。姬日妍准备和宋珩去泡温泉,干点儿须得瞒着女儿偷摸干的事,正愁没有合适的借口支开世女,于是满口答应。雪胎牵着鱼儿和小竹子,宋珩微笑着点头,嘱咐女儿们替她给新生儿带个好,给人道喜,这才放几人离开。

“她俩不是一般儿大嘛,不分彼此,跟一个人似的,也没什么姐姐妹妹的分别。”姬日妍笑眯眯地看着侍人收拾东西,对北堂和宋珩低声道“之前一直让我给她俩生个姐姐,我说生不出来。她俩说妗娘个头儿大,能生姐姐。”

北堂岑闻言失笑,摇头道“真是高看我了。当年斑儿才五斤多点,我又不是没见过人生孩子,斑儿刚一出生,我就哭了。觉得她们哪怕体量一般,生的也都像个人,可我却生了个猫。”她说着便起身,舒云离她很近,也有眼力见儿,笑吟吟地上前搀扶,将手杖递给她。“干嘛去?”姬日妍一扬下巴“妗娘辛苦了,不得好好放松放松?”

她话锋一转,声音微妙地低下去,朝前倾身,指尖戳戳北堂岑的腿面,满眼促狭神色,笑道“来都来了,大过年的,大姑姐招待你吃点儿新鲜的。”

有什么新鲜?北堂岑回头打了一眼,今日跟着大姑姐的好像又是兄弟俩,哥哥叫流光,弟弟叫舒云,都是好颜色,巧笑倩兮地跟着,看久了也无趣,同旁人并没有什么区分,不过大姑姐还真是对兄弟情有独钟。“想吃在家也能吃。银杏庄是好景致,我跟着老太太逛逛,踩个点儿,明天正好带锡林他们去玩。”北堂岑看了眼天色,无奈道“何况先前还田的事是我在跟,还没有向陛下禀明近况呢。”

“岑姐,此事让我来代劳。”宋珩也随之起身,“倒不必觉得是自己的差事麻烦了旁人,岑姐,你看着就是贵胄的面相,军娘的行事,不妨还是歇着。明日我换身小袄,带闻孟郎一起去,那些庄头并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能便宜行事。”

子佩说得倒有理。姬日妍点头,提议道“明儿让军曹乔装一下,远远跟着你。弟妹不能去,一眼看出来不是银杏庄的人,猜就是朝廷派下来的,隔着二里地,人都开始净水泼街了——那两个妮子要是太闹人,你脸一板就完事儿了,回来我揍。”

似乎最近大家都很爱护她,对她格外照顾。北堂岑笑了笑,很坦然地接受,点头答应。不移不争一直在喊妗娘,几人拱手暂别,侍人扶着北堂岑登上马车,往破山观去。

银杏庄依山傍水,明珠般的碧潭名为烛阴湖。据说此地曾有龙,与神斗,龙不胜,破其山而去,遂名破山。北堂岑掀开车帘,不移不争立马凑到窗边,好奇地往外看,你一眼我一语地议论起来。北堂岑笑着,抓着两个孩子的腰带,顺着她们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积雪映空,她在朦胧的光线中眯起双眼,看见两崖相嵌,如关斯劈,如刃斯立,山鞍间遍生奇石,自然之精萃,鬼斧神工。名与实霎那间遽然一动,好似有人在她眉心轻点,北堂岑乐出了声,这山果然好破。

松枝上的积雪落地,钟声响在山寺上空,清丽和雅,如圣音清唱。

“妗娘,你看天上也有马车!”碧空如洗,不争指着雪白的云朵,对自己的发现感到非常惊喜。一旁的不移也仰着脸看,不自觉地张着嘴,小腮鼓着圆润的弧度,说“还有小狗。”

北堂岑坐了会儿才下车,拄着手杖往三圣庙里走。银杏庄的侍人兴许是习惯于伺候动作迟缓的金老太太,傍着她另一侧身子,徐行善步,让人感到舒适之余,还有种平静的哀感。不移不争早就跑没了影,体力好的年轻侍人在后边儿追得满头大汗。鱼儿和小竹子听见锣鼓声,仰着头望着雪胎,说想去院子里看戏。“带她们去吧,有事儿叫我。”北堂岑笑着摆手,说“晚上来瞧瞧侯夫婿,他和梅婴,说是都挺想你的。”

“是。”雪胎应了一声,微微颔首,道“多谢将军挂怀。”

“妗娘,妗娘!”不移和不争捧着一簇迎春花从后院跑来,争相送她,直抵在她的胸口。“世女和王姎小时候一模一样。”金老太太慈祥地望着,北堂岑俯身接过花束,将世女搂在怀中,青黄的花瓣上已有细微的折痕,澄澈的花香昭彻如玉之在璞。“林老帝师也曾说过,大姑姐幼时很可爱,和现在是两个样子。”北堂岑笑着调侃“真是大人虎变。”

两个世女终于跑累了,怕她们着凉,北堂岑让侍人为其套上小袄,毛绒绒、热腾腾两个粉团子,伸出手要人抱。北堂岑想独自逛逛,金老太太便陪着世女去后院找宋府千金。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旃檀香,偌大的宝殿空空荡荡,北堂岑听见后院满堂欢声,巫祝娘娘背对着她坐在地上编竹筐,将竹篾排列整齐,按照压一挑一的顺序编成一张正方形的席面。

诸事应结尽结,北堂岑终于有回头的时间,数清身上的每一道疤,尽可能地多吃多睡,心情愉悦,使自己康复。她从前想不到愈合是比受伤更痛的事,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她还记得娘和边老将军的教诲:人言道慈不掌兵,但哪怕满手血腥,在离战火远如天壤的净土,也应当重新培育一颗向死而生的草木之心。

周遭喧闹,欢声笑语,儿怜兽扰,时而响起一声炮仗,北堂岑对此恍若无闻。她手捻线香,第一次站在神龛前,山间的清风宛若涟漪,吹起三位母神的天冠。灰烬成团落在她的鞋面,被微风吹去。北堂岑以为自己会感到难以启齿,然而并没有,她将手举过额前,躬身参拜,随后将线香插进香炉,低喃道“娘,边姨。岁岁平安。”

余光影影绰绰,金家的晚辈忌惮大将军的威严,又见她脸容肃穆,神情庄重,恐怕她不似传闻中那样平易近人,并不敢贸然上前。巫祝娘娘将竹席泡进水里揉了揉,用柔韧的藤条收口,将多余的部分剪去,又取来布帛,揉搓成圆条,编成麻花形,固定在竹筐上,作为背带。侍人端来茶盏,捧给北堂岑,怕她不认识,特意介绍道“龙须茶可以清肺降燥,清肝明目,老家主素来喜爱,请将军一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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