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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世间的相遇都是冥冥注定,那云流水很想找这个“冥冥”好好算一笔账。
一、
清晨多雾,山路崎岖。云流水背着个大箩筐,一路上把看得见的草药全部收入囊中,她使剑,剑气比晨雾凛冽,割个药材也要挽一朵剑花,所过之处别管多名贵的药材,全都留个齐刷刷地断面,像男人的胡茬。她才不管这样糟蹋药材还能不能卖个好价钱,反正够她换酒吃就行。
这一早收获颇丰,云流水心情不错,眼看着红彤彤的太阳爬到了半山腰,她便就着熹微晨光舞起剑来,她的剑法很快,眼花缭乱,如惊鸿如潜蛟,方圆几里都能感觉到一股肃杀之气。不过没关系,左右这附近都没人……
没有吗?浮光掠影间,云流水瞥见一角布料。她翩然落地,适时刮起一阵西风,林海涛涛,卷来一股血腥味儿。
她眼中一亮,嘴角缓缓翘起。有趣了。
二、
是个男人。云流水绕着他打量一圈,那人身着甲胄,只不过都已残破不堪,身上伤口不少,一打眼看是腰腹上的伤口最重,鲜血正一股一股地冒出来,不过,他右肩上插着的那支箭恐怕有毒吧。
男人侧着头靠在一块大石头上,阖着眼睛一动不动,云流水探手在他鼻子下面试了试,好像还有那么一点呼吸。秃驴师父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对,云流水自幼耳濡目染,她决定造这七级浮屠。
男人一副人事不省的样子,云流水收剑入鞘,搓了搓手,然后气沉丹田一举将人横抱起来。嚯,还不轻,她觉得自己腰好像给闪了一下,都怪他这一身哐啷哐啷响的甲胄!努力努力,云流水内功运得风生水起,好不容易往前走了一步。“咣当”一杆长枪从男人手中脱落下去,狠狠砸在了地面上……云流水翻了个白眼。
这一路走得相当辛苦,云流水四海为家。所以,她决定用家里的山洞来招待客人。
放下男人的时候她有些脱力,一个没控制好给不小心摔着了。男人似是感到痛苦,皱眉哼了一声,微微张开眼睛。“乖。”云流水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忙伸手遮住他的双眼,男人睫毛不长,但是很密,硬硬的戳在云流水手心里,弄得她痒痒的,于是她又笑了。
男人眼前看不清楚,听见笑声只道是个女人,可不等他再想些什么,便又浑浑噩噩地昏了过去。云流水见他又没了动静,这才把手放下。
三、
看男人的打扮,像是个将军。云流水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果然捡到一枚帅印,上面印着一个卫字。
她不问世事的脑袋空了一瞬,琢磨着当朝哪位将军姓卫。男人脸色苍白,伤口处被冷汗浸过,又有血渗出来。云流水打开刚刚采药的布包,哼道:“便宜你了,等你好了可要给本姑娘买酒喝。”
那支毒箭穿透肩甲刺入肉里,弄得肩头血肉模糊。云流水在石头后面摸了一阵,拿出小半壶酒和一柄锋利的刀片。
撬动毒箭时,男人眉头狠狠皱起,昏迷中也低吟出声,云流水一只脚踩在他的肩膀上,又快又狠地猛然一拔,随着男人身体猛地颤抖,他的肩膀上喷出一股黑色的血来。
烈酒浇在伤口上,男人呜咽一声,狠狠咬住自己苍白起皮的嘴唇,云流水看过去,正看到他痛苦地睁开眼睛。男人视线还有些发暗,只看到一个小姑娘盯着自己,然后她娇俏一笑,沾满了血水的手拍了拍他的脸。
“放心,死不了。”
不知为什么,他居然真就放下心来,千万敌阵中也吊着一口气不肯倒下的将军缓缓阖眼,任凭自己借着昏迷逃避接下来生不如死的剧痛。
惨,太惨了。云流水一边用刀片清理黏在伤口处的碎布,一边啧啧摇头。
男人在傍晚醒来,洞口透着光,他躺在地上,看到了天边一抹浓烈的火烧云,那洞口还有一个剪影,小姑娘盘腿坐在那,双手捧着草叶,吹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他想动一动,然而半个身子几乎失去知觉,遍身的伤口后反劲儿地疼起来,火烧火燎的。他钝痛的脑袋迟缓地想起自己是因为什么挂了这一身彩。
西阳关遇袭,他麾下十万轻骑军遭遇敌军埋伏,漫天烽烟流血漂橹,将军一马当先杀入敌阵,两方大战三天三夜,直杀得视野里都是暗红血色。轻骑军被截断后路,供给跟不上,战场上遍是敌军布下的绊马索,没了战马,轻骑的战力便折了一半。敌军源源不断,他的十万轻骑如同陷入泥沼,副将拼死为他杀出一条血路,不顾他发疯般地怒吼,硬是一剑刺入马臀将他送出敌阵。
残阳烈烈如血,战马悲鸣西风。
十万弟兄……他连与他们一同战死沙场的愿望都没能实现。
胸口一阵闷痛,他俯身吐出一口鲜血。
“没死吧?”女孩听闻回过头来。山洞外是与那天一样的如血夕阳,而她目光清亮,笑得有些得意:“本姑娘刀口舔血惯了,你这个伤还不至于要命。”
山风灌进来,卷着草木腥气,女孩鬓发微动,一眼万年。
“多谢,敢问
', ' ')('姑娘名讳?”
“云流水。”她随口答道,拿出男人身上的帅印在手上抛着玩儿,“你呢?你是哪位大将军?”
男人看到自己的帅印,目光动了动。山中人都这般不问世事吗?虽然他有些别扭地觉得自己被冒犯到,但面上还是克制地回答:“我叫卫鹰。”
“卫鹰?”云流水的脑子终于有了些用处,她眼睛一亮,叹道,“你就是三军统帅卫鹰!当今圣上的……”
见到男人脸色微变,云流水戛然而止,吞下了“走狗”二字。
卫鹰是皇上的走狗,江湖上大家都这么说,想必卫鹰本人也听过只言片语。气氛有些尴尬,云流水打着哈哈去检查他的伤口。手指刚按上他的肩膀,卫鹰就像一条鱼似的弹动了一下,整个身子打着摆子地颤抖起来。他有些怨气地瞪向云流水,大滴的冷汗顺着额角留下来,他却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有意思。”云流水想着,手下动作不知不觉地轻了些。
四、
卫鹰半个身子被包裹得如同僵尸,理所当然地接受云流水的侍奉。他虽久经沙场,但到底是个锦衣玉食长大的将军,如今栖身于这个破山洞里整日无所事事,便逮着云流水烦。一会儿嫌稻草又硬又潮,一会儿嫌山泉太凉难喝,这会儿正挑肥拣瘦地嫌云流水的烤鸡食之无味。
“我说你有没有点感恩之心?好歹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云流水一把扔了烤鸡,气呼呼地站起来。
“哎,别扔啊。”卫鹰拖着身子,费劲巴拉地把火堆里的烤鸡挑了出来,白了她一眼,心疼地朝烤鸡吹气儿,“都烤糊了,遵你的医嘱,我都好几天没沾荤腥了。”
“那你还挑三拣四。”云流水拍了拍手,在一边坐下。
卫鹰心疼烤鸡的动作忽然顿了顿,他的目光黯淡下来,漫无目的地盯着嶙峋山石,半晌,他喃喃自语道:“可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云流水看向他,男人棱角分明的脸上还有未消的血痕,束起的发零星散乱地垂下来,显得有些颓。男人动了动被绷带裹紧的胳膊,半边肩膀顿时传来钻心的痛,连带着腹部的刀伤也跟着疼痛起来。
“我应该上阵杀敌,应该回到军队里去。将军失踪,军营里不知要乱成什么样了。战事未竟,我身为三军统帅却什么都做不了,还躲在这个山洞里……”
“又不是你的错,等你伤好了就回去呗。”云流水似乎不太在意,她微微仰着头望向山洞外的一方天光,神情淡淡,却吐出大逆不道的话,“要我说,你也不必为那狗皇帝卖命。”
“放肆!”卫鹰条件反射地怒斥,少女却顽劣地一笑,“怎么?将军要把我就地处斩?”
卫鹰撑着身子动了动,实在“半身不遂”,他看了云流水半晌,松懈了力气:“天高皇帝远,饶你一命。”
“谢过将军。”云流水大咧咧地席地而坐,竟然跟当朝将军讨论起来,“你信吗?任何事情都有气运的支撑,当今圣上的气运尽了,近年来战事频频,马上就要变天了。”
“你怎么说得如此事不关己?”卫鹰生得一身正气,长眉一挑,对小丫头片子这番言论实在不能苟同,“难道打仗还成了好事不成?国土被人践踏,百姓流离失所,多少人因此丧命……”
“战争当然不是好事,我知道。”云流水忽然正经起来,“但是自从当今那位坐上龙椅,繁刑重赋、横征暴敛,百姓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我父母……在饿死之前把我托付给师父,我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变成荒郊野岭的一对饿殍。你们为官之人身居庙堂,是不是永远都不知人间疾苦。”云流水发丝微微晃动,眼神沉沉地看着卫鹰,将军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谁攥了一把。他带兵打仗,难道不是为了还天下一个太平吗?
少女的声音如静流:“说到底,这天下是谁的天下,我们平头百姓没有兴趣,今天姓李明天姓王都与我无关,我只要吃得起饭睡得好觉,明天还能看见太阳,这就够了。将军你究竟是为谁而战呢?”
她的眼睛像是要看进他的心里,卫鹰被她的目光摄住,一时间竟有些愣怔。忽然,他眼角瞥到云流水身后,一条银环黑底的毒蛇顺着岩缝游来,他想也没想,一把将手中串烤鸡的削尖木棍掷了出去。
云流水只觉耳边一阵劲风,卫鹰伸手一捞已经将她护在怀中,她回头看去,木棍稳稳地钉住了一条银环蛇。
“逞什么能。”她轻笑着作势推了他一把,朝肩上伤口看去,果然,又在渗血了。卫鹰嘶了口气,顺手揉了揉她看起来毛茸茸的头顶:“小事,报你救命之恩,现在我们扯平了。”
“谁跟你扯平,我自己也轻松解决好吗?你再乱动,白费了我一番苦心。”云流水拆纱布换药,动作丝毫不客气,乐得看将军忍痛。卫鹰斜她一眼,不服气道:“那也扯平了,刚刚你冒犯圣上,我可是饶了你一命。”
“是是是,多谢将军饶我狗命。”云流水嘻嘻哈哈笑着,顺便在卫鹰精瘦的手臂上揩油。卫鹰任她动作,只居高临下地垂眸看她,目光不
', ' ')('似平时锋利如刀。半晌,他忽然勾了勾嘴角,伸出大手按住云流水的脑袋。
他叹道:“不是我不知疾苦,可我卫家……世代忠良。”
云流水动作一顿,抬头看去,男人神情让人看不懂。她眨眨眼睛,锤了将军一拳。
“傻。”她说。
五、
云流水的医术也许不是吹的,小半月过去,卫鹰表面的伤口渐渐愈合,粉嫩的新肉长出来,时不时地刺痒。
白日里,云流水不知去哪里做什么,卫鹰伤筋动骨,便也只能在山洞里睡觉。睡着睡着,他感到呼吸一窒,不耐烦地睁开眼,果然看到小姑娘蹲在自己身边,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捏着自己的鼻子。
“别闹。”卫鹰瓮声瓮气。
云流水摸出一颗药丸,趁他说话塞进嘴巴里:“把这个吃了。”
每日,云流水都会给他吃些奇奇怪怪的药丸,从不说配方和功用,奇怪卫鹰也毫不怀疑地照单全收。要知道,就算是从前在边关帅帐里吃糠咽菜,那也是要顿顿试毒的。卫鹰咽了药丸,眉尖刚刚蹙个褶,云流水就贴心地奉上清早采的花露。
“你这么娇贵,究竟怎么上阵杀敌的。”她讽刺他,目光却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卫鹰肤色偏白,若是不做将军,定是个风流倜傥的世家公子,可如今却身形矫健,腰上背上腿上烙着奇形怪状的伤疤。
卫鹰闻言只轻轻一哂,家常便饭的事,无须解释。他转头去研究云流水带回来的吃食,乱七八糟的,居然还有不知从哪掏来的鸟蛋。
“嗳,今天我去山脚镇里转了一圈。”云流水似是闲聊,卫鹰头也没抬地敷衍:“嗯。”
她觑着他的神色,开口道:“听说闸北三道关沦陷了。”再过狼岭就是皇城。
卫鹰骤然抬头似是没听懂一般茫然,只是脸上血色褪了个干净,他要起身却打了个晃,云流水忙扶住他。他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云流水居然发现他的眼中有些潮湿。他说:“我要回去。”
“回去干什么!”
“起码……要守住狼岭。”卫鹰咬牙起身,眼前却一阵阵发黑,他手腕一抖差点摔倒,被云流水接住。
小姑娘似乎老大不愿意,拖着人放倒在草垫上:“你干什么这样拼命?现下你身上余毒未清,那皇帝坐不稳江山也怪不得你。”
“你要我龟缩在这,任凭外面生灵涂炭?”
“可是……”云流水说不清自己心里怎么想的,她觉得当今圣上无能,有人反了更好,她大逆不道地希望敌军能一鼓作气,她……她不想让卫鹰走。“可是,你动都动不了,回去了能有什么用呢。”
“我的将士、我的兄弟,他们都还在浴血奋战。皇城后面……就是我的家。”卫鹰固执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动。
云流水看着他微微发红的眼睛,好像忽然有点明白了他的固执。
人这一生,总要有点九死不悔的信念,坚持着自己认为对的,若不能改变彼此,能互相理解也是幸事。想通了这点,云流水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费心医治的人,要把身家性命押给天下了。
卫鹰第一次看到云流水这般恹恹的样子,他听到她对自己说:“今天好好休息,明日我为你解毒。”女孩就要转身离开,他情不自禁地叫住了她:“哎,你……”
卫鹰的心仓皇乱跳,他不知自己想要抓住的是什么。此后山长水阔,往事过眼云烟,难道这就是他二人朝夕相处半月落得的结果吗?为什么有点不甘心呢。
这一夜,一人在藏经阁里翻箱倒柜,一人在草席子上反复辗转,谁都没有睡着。待第一缕晨光照入洞口,云流水笑意盈盈地进来,又恢复了往日活泼,她笑说:“走吧,这回我可把独门绝技都用上了。”
六、
云流水带他去了后山的温泉,如镜般平整的水面上氤氲着袅袅蒸汽,周遭种了一圈桃花,把这捧温泉环了起来。一阵风吹过,桃花瓣三三两两落进水里,被热气烫得绵软。
“还有这等宝地。”卫鹰在山洞里闷了半个月,出来见到此等景色,自然心旷神怡。云流水像是炫耀传家宝似的小心又得意,拢了手在他耳边叮嘱:“这是我师父练功的灵泉,现下他在外云游,我偷偷带你来的,等你好了可别出去声张。”
卫鹰有些惊讶,误入了人家禁地似的,手足无措地不知要不要进去温泉里,他憋了半晌,憋出一句:“我很快就能离开了吗?”
“一个时辰都用不上。”云流水打着包票,率先跳进温泉。水汽朦胧,蒸汽打湿了她的衣服,卫鹰眼睛不知该往哪放,他怔怔地看着身边的桃树,粉白的花朵密密匝匝,他听见云流水欢快地叫他,催促他快点下来。
成何体统。他有些羞恼地回头,却正撞上云流水的视线,女孩眼睛熠熠生辉,如一剪秋水,她直直地望着他,脸蛋被水汽熏得红扑扑的,与身旁云蒸霞蔚的桃花树一个样。他还在愣怔,云流水却泅游过来,一把拉住他的脚踝。
巨大的水花腾起,卫鹰下意识地闭了眼,接着,他感到有人从
', ' ')('背后拥抱了自己,他的脊背贴上了一小片柔软的胸脯。一瞬间他浑身都麻了,想也没想地推开身后的人。
云流水咯咯笑着,眼中天真无邪,手上却无比自然地开始脱衣服。卫鹰脑门的血管突突跳动着,他长臂一伸,抓住女孩脱衣服的手:“你要干什么?”
“我救你呀。”女孩眼里映着桃花,仿佛要做一件在正常不过的事。将军自幼家教严苛,还不曾见过此等出格的女子,他表情既困惑又震惊,抓着他的手紧绷到僵硬:“你要怎么救我?男女授受不亲……”
“哈哈哈……”云流水大笑,扑腾得水纹阵阵荡开,那笑声仿佛敲在了卫鹰心上,他愣愣地看着她。
“我们江湖人不讲那许多规矩,今天你落难,我刚好能救你,就是这么简单。”云流水说着使了个巧劲别开卫鹰的手,呼啦一扯将衣裙脱下。少女纤细莹白的胴体在水雾中若隐若现。卫鹰脸红到了耳廓,支支吾吾地往后躲:“不不,你不用为我做到如此地步,再说,再说是什么功法会需要这般……”
其实,云流水也不知江湖人到底讲不讲规矩,她看着慌乱闪躲的卫鹰,忽然停下动作,问道:“那如果我不救你,你就不回去了吗?”
卫鹰后退的步子顿了顿,挡在脸前的手缓缓放下,他盯着水面出神,喃喃道:“自然是要走的。”
云流水的目光黯了一瞬,继而又笑起来:“那不就得了,怎么能让你带着毒走。你中的毒就像钝刀,不要命,每天磨掉你一点精气神,可是战场上万般凶险,定是不能疏忽大意的。”
她走过去帮他解开衣服,卫鹰看着她动作,忽而出声:“你为何非要救我?”云流水没有回答,但笑不语地摇了摇头。
热水令人血脉舒张,血流加快,那不要命的毒也显出些威力,卫鹰手软脚软地提不起劲。云流水朝他靠近,他的心就颤动一分,云流水在他颈侧耳边呼吸,温软的气息令他皮肤颤栗。他们在泉水里纠缠,女孩调笑自己是邪魔外道。
邪魔外道盛产妖女,妖女最擅摄人心魄。
卫鹰觉得她说得不无道理。
一片桃花瓣飘落在卫鹰嘴边,他抿住尝了尝,有股苦涩的清香。水面渐渐平静下来,云流水趴在他宽阔的胸膛上喘气,两人相贴的肌肤滚烫,不知是因为温泉还是别的什么。
卫鹰看着湛蓝如洗的天空,心情渐渐随着水波平静下来,他沉声开口,显得庄严郑重:“小丫头,你嫁给我的时候想乘八抬大轿还是骑我的战马?”
七、
在此之前,云流水还从未想过嫁人,她的志向是云游四方,锄强扶弱,做一代风流侠士。她四海为家,只想过与酒壶共度余生。
“嫁人。”她又在心里默念了一次,脸上渐渐笑出来,她想,如果是卫鹰的话,也未尝不可。
卫鹰走之前非要与她办个订亲的仪式,他们这些世家公子就爱做这些形而上的事。他们在桃花树下饮酒,敬天地、敬高堂,又举杯对饮。然后他们就躺在草地上,看着红霞渐渐涂满天空。她对卫鹰说:“我不喜欢守规矩,你是将军,家里一定有许多规矩的。”
卫鹰想了想,拉住她的手:“如果你不喜欢,等战事平定,我可以跟你走。”崇山峻岭,大江大河,他也想看看。
女孩眼中迸出了晶亮的火花,卫鹰看着她笑,他从军十载,如今终于有了牵挂。
当天空布满繁星的时候,卫鹰离开了。云流水送他到山脚下,然后她没再上山。将军的毒已解,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可云流水其实并没有什么看家本领,她翻箱倒柜一夜,临时抱佛脚,借着肌肤相亲将那毒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她也不知自己这样做算不算傻,不过,这可一点也不女侠。她精神恹恹,不想回去练功,她要在山脚下的镇子里生活一段时间,沾点烟火气,毕竟以后是要与他人一起过日子。其实……她还有一点私心,若是回到山里,她就听不到外面的消息了。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云流水从前在山里不觉得,如今却感到白云苍狗,时光飞逝。
一晃三月过去,战报每每传来,卫将军三战三捷,已经夺回了闸北两道关。花红柳绿的日子里,云流水坐在小酒馆靠窗的位置,听着其他客人讨论战事,不时有人对卫大将军啧啧称赞,她眼睛笑得弯弯,仰头往嘴里扔了一颗花生米。
边关,军营里少有的喜气。将士们刚刚夺回一关,得到片刻喘息。边关风硬,今夜,卫鹰准许他们小酌几杯。
老少爷们的馋虫早就压抑不住,听到“酒”字都要控制不住地流涎水,得了将军首肯好不容易抑制住了撒欢儿。卫鹰扳了三月的脸也松动了些,露出点笑意来。新来的青瓜蛋子把酒壶凑到卫鹰鼻子底下,邀请自己崇拜的将军尝尝家乡的酒,卫鹰笑着摆了摆手,叫他自己留着喝。
得了他两句鼓励,那少年人便欢天喜地地又去找别人尝酒,卫鹰笑着看他走远,独自走到军营僻静处,悄无声息地吐起来。
少顷,卫鹰直起腰擦了一把嘴角,又伸手揉了揉肚子。那里隔着
', ' ')('铠甲,什么也摸不出来,但是他的目光却极其柔和。
“会是男孩还是女孩呢?”卫鹰望着天边的弯月,似乎能将思念挂在那月亮尖上似的。“如果是女孩一定会像她一样活泼可爱,”卫鹰想着,不自觉地弯起嘴角,“可如果是男孩呢?”
八、
“如果是男孩,希望他能随母亲做一名浪荡江湖的侠士,不要做将军。”
……
朔风凛冽,卫鹰跪在被血染红的雪地上,双目充血,双手托着颤动的胎腹。当今圣上昏庸,他背负着卫家一枚传世帅印,早做好了死在战场的准备,满门忠烈,不差他一个,死在战场是他的夙愿。
可偏偏如今,他身体里多了一个脆弱的生命,远方,有一个等他回去的人。
“难得我有了点念想。”他自嘲地笑了一笑,又因腹内阵痛而僵硬了身形。
战鼓和号角愈发嘹亮,笃笃的鼓点振奋人心,可惜,不是他们的。
大势已去,辙乱旗靡,卫鹰身边只留一个小兵,是那日要给他尝酒的少年。新兵未及加冠便应征入伍,身子骨还略显单薄,脸上画魂似的沾满了血迹浮灰,只有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强忍着泪光闪动。
“没喝到你家的酒,有点可惜了。”烽烟烈火都在远处,此刻飘渺得不似人间,唯有卫鹰看着他说话,充血的眼睛很亮,额角迸出青筋。他不时会喘上一喘,少年从未见过将军如此狼狈的样子,但看他的神情,却又觉得他从未如此般鲜活。
“将军,我还是带您到安全的……”
卫鹰抬起一只手打断了少年带着哭腔的话,他有些跪不住地向后倒,双腿不由自主地敞开,盆骨处已经被变形的肚子挤压得酸痛难耐。
“小孩儿,带着我咱们就都跑不了了。我是三军统帅,他们翻遍战场上的尸体也要找到我,但你不一样,对不住,我……唔……我求你做一回逃兵。”
“大帅!”
卫鹰的下身开始流血,肚子肉眼可见的收缩起来,他尽力张开腿,咬牙往下推绷得僵硬的巨腹。数九寒天,他愣是出了一身热汗,裹身的粗布铠甲被浸透,在冷风里冻成坚硬的雕塑,身下的憋涨和剧痛一刻不停,密集而尖锐,卫鹰忍不住低吟出声。
“本姑娘刀口舔血惯了,你这个伤还不至于要命。”
“你这么娇贵,怎么上阵杀敌的?”
“将军,你究竟是为谁而战呢?”
“我救你呀。”
……
开膛破腹之痛不过如此,卫鹰大腿打颤,浑身用力到发抖,额前的碎发成绺地粘在脸上。他紧咬着嘴唇,眼底的湿润被风雪转瞬消弭。“云流水。”他想,“你终究还是救了我,将我从浑浑噩噩的使命中拽出来,给了我一颗人心。”
可惜,将军辜负了女侠的一番好意,从此红尘万丈,要由她一人独闯。
“大帅!看到孩子的头了,用力!”小将士哭哑了嗓子,冰天雪地里,他见证了一个新生命的降临,也见证了一段旧王朝的覆灭。历史的车轮隆隆碾过,如狂风洪水,只显得人渺小又无力。
“你记着。”卫鹰嘴唇干裂,脸色却异常的红润起来,他骤然用力,像积攒了一辈子的力气在这一刻迸发,小将士见他这样,眼泪便毫无知觉地淌了满脸。
远处传来一声爆炸的巨响,硝烟阵阵,山风呜咽。尸殍遍地的战场上传来新生儿的啼哭。卫鹰松懈了最后的力气,他无力地仰倒在地上,脸色瞬间便如同身下的雪一样白。在他胸前,一个小婴儿闭着眼睛大哭,浑身被冷风冻得通红。他伸手挡住四面寒风,累极的嘴角似乎扯出一丝笑意。
“你记着。”将军的声音又低又轻,似乎要被北风吹散了,“她叫……卫落花。”
落花有意,片片随流水。
九、
云流水又来到小酒馆,她在靠窗的位置落座,点了一壶绿酒。
时局动荡,小酒馆也萧条,那三三两两的客人说起话来便尤为清晰。
“变天了,不知这回又会有什么幺蛾子。”
“可不敢乱说,狗皇帝落马,是好事。”
“我听说……”
云流水看着半开的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半晌才眨一下眼皮。她迟缓缓地想:没错,是好事。
半月前,她听说了消息,心底一片木然。她以为自己会很伤心,可是,那几日她仍旧住在这个小镇子里,一切如常,就好像过去的十个月一样,她在这边一个人生活,他在远方。
她早就说了,改朝换代是迟早的事,是他傻。
酒壶被温得有些烫手,就着萧瑟雪景,她捏起白瓷杯。
如此也好,将军府规矩多,她乐得云游四海。
“如果你不喜欢,等战事平定,我可以跟你走。”一句话蓦然闯进她的脑海,温热的酒顺着喉咙滑下,又涩又辣。不知为何,听闻卫鹰死讯半月,云流水后知后觉地哭了。
窗外飘着早春的雪,一派萧条的小酒馆里,唯有她一人伏案,哭得涕
', ' ')('泗横流,声嘶力竭。
再过一个月桃花便要开了,犹记得那一日春光烂漫,二人在桃花树下对饮长生酒。彼时卫鹰眉目如星如月,在灿灿桃花的见证下,与她一起许了一个过分美好的未来。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
岁岁长相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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