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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为什么不看?”本仙君道:“不是说有十世吗?烦请一世不落的都让本君看看吧,我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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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虽生来为妖,魔性难除,但并不能永生。
于是,他辞别自己的妖朋魔友,跋千山涉万水,前去灵台山,拜于菩提祖师门下,以求取长生之道。
途经一座雪山,见路边的一块冰石上坐了位冻僵的少年。少年模样清秀,眉心一点朱砂胎记。本仙君识得,这张脸与两千五百年前五行山下的小和尚江流儿一般,正是金蝉的转世。
彼时,少年双手抱膝,薄薄的眼皮垂着,面色极白,嘴唇乌紫,看起来像是中毒已深。他周身结满厚厚的冰晶,看起来整个人都像是被冰封住了一般,冰莹剔透,冷艳无双。
本仙君觉得奇怪,为何他会冻僵在这茫茫雪地。这时见到从金蝉脚边的冰缝中缓缓爬出一条通体雪白的小蛇。才记起,这或许是金蝉的第一次转世。这一世,他救了一条冻僵的蛇,却反被蛇咬,于是还未来得及度化猴子甚至还未来得及与他说上只言片语,就已经丧命。
“唉——”本仙君叹了口气,徒然有些伤感。
我想,金蝉一心想要度化猴子,却又无法真正舍下他的芸芸众生,所以造就了第一世的失败。若他能狠心不管那条蛇,至少还能活着见到猴子。
然而,本仙君却想错了。
猴子顶着风雪赶路,本没有注意金蝉,却因为那条小蛇拦路而驻足,回头看了一眼,脚步一顿,折了回来。他走过去,坐在金蝉旁边的冰块上,伸开累得发酸的双腿小息片刻,极自然地抬手拂掉了金蝉身上的薄冰,随后执了他的腕子凑到眼前细看。
本仙君也凑过去,见上面有两枚蛇的牙印,伤口周围乌黑,血也已经凝固。本仙君瞅着猴子的脸色,看不出他什么情绪,只见他出神。良久,猴子突然手腕一翻,挥剑挑断了那条白蛇。
猴子冷嗤一声,说:“一个恩将仇报,一个傻得天真。本是蛇蝎心肠阴毒无比,有人竟还非要大发善心拯救之,简直愚蠢!”
随后,猴子将那条断蛇熬成了热乎乎的蛇羹,满满当当三大碗,喝得好不畅快。临行之前,他随意找了个避风的山坳,挖了个坑,一只手揪着金蝉的领子,像是拖麻袋一样将他拖到坑里,埋了起来。
动作好不粗鲁,表情好不嫌弃;可即便是粗鲁嫌弃,但猴子还是做了——他亲手葬了金蝉。
站在猴子为金蝉立的无名墓前,本仙君瞥了眼猴子抓耳挠腮充满嫌弃的模样,即便有些心酸,却还是对他浅笑,淡淡地说:“金蝉,这一局,好像是你赢了。”
翻越雪山之后,是一片茂盛的林子。林中树影幢幢,极幽深,百鸟啼鸣,群兽相争。
正走着,忽然前方不远处传来声声困兽的嘶吼,怕是有什么野兽掉进猎人的陷阱中去了。猴子没有刻意要凑过去看热闹,但也没有刻意避而远之,径直往前走着,直到前方出现一名年轻的药师,正将新采来的草药敷在一头白虎的前爪上。
听到脚步声,药师偏了下头,一双秋水般明澈的眸子就这样直直望过来,映着他眉心一点朱砂痣。
本仙君心中早有预料,不觉得意外。
可猴子看到金蝉却明显一愣。大概他想不透,明明自己前不久刚亲手葬了的人,怎么又会出现在面前?不过彼时的猴子虽心智未开,气度比现在却也不差,是以并不显得惊慌,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便神色如常了。
西天如来精通轮回之道,早已让金蝉饮过忘川水、踏过奈何桥、经过轮回盘,再世为人。故而,眼前这人虽是金蝉,却也只是与金蝉长了同样一张脸罢了。他被封印前世记忆,忘却所有,却记得自己的执念——在必经之地,候一必经之人;劝他向善,度他成佛。
金蝉起身,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猴子,似乎想说点儿什么。白虎摇摇尾巴,舔舐了下伤口,摇摇晃晃站起来,往林子深处跑远了。猴子擦着金蝉的肩膀走过去,没有回头。于是金蝉什么也没来得及说。
本仙君猜测,猴子大概没认出面前的少年正是金蝉转世,否则以他的性子,定要好生奚落一番。毕竟与金蝉打赌时,他眼中是满满的不屑。
然而,才刚一走出林子,沿着小路来到集市,就见一妇人正抱着一名浑身是血的幼童恸哭,旁边的铁笼里囚着一头受伤的白虎,白虎前爪上绑着白纱,正是金蝉救过的那一头。
猴子被妇人的哭声吵得不耐,暴戾之气似要发作。这时金蝉缓缓走来,温声问妇人:“大嫂,发生何事?”
猴子瞥他一眼,不知怎的,已经握在剑上的手又搁下了。他不发一语,却也没有要继续赶路的意思。
妇人哭诉:“我儿,我儿被这头白虎所伤,早早夭折了。三岁,他才三岁啊。”
围观众人道:“村子近期日日有白虎作乱咬伤村民。我等被逼无奈,只好在林中设下多处陷阱,希望捉住白虎,为民除害。可不知究竟是谁,将白虎放了,还给它治伤。否则、否则孩子也不会白白被咬死。””
金蝉闻言,有丝猝不及防地错愕。他猛地抬眸,看向铁笼。本仙君相信他问心无愧,可他似乎有一瞬,心虚了。
猴子坐在路边茶摊上,掀了个杯子大口喝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不冷不热地说:“你救一虎,虎却伤一人。本性难移。兽就是兽,妖就是妖,恶就是恶。你救不了所有人,也渡不了所有人。现在——你可曾后悔救下这头虎?”
“不悔。”金蝉稍稍偏头,留给猴子一个倨傲的侧脸。不知他是嘴硬还是真心如此,淡淡地说:“我能救它一次,便救;能度它一时,便度。一次不行便两次,两次不行便三次,三次不行便十次……”
“若他冥顽不灵,十次还是不行呢?”猴子笑道。
金蝉深深望他一眼,说:“那便倾我所有,永生永世。”
本仙君听得一愣,该有怎样的决心,才能说出“永生永世”这种话来?
猴子敛了目光,默然良久才放下二郎腿起身上路,头也不回道:“嘴硬!”
“说着‘嘴硬’,实际上他还不是心软了?”书生的声音再次响起,他有些幸灾乐祸地对本仙君吹着耳边风,笑嘻嘻地问:“金桃,看了这半天,你有什么感想?”
本仙君跟在猴子身侧,边走边道:“什么也不敢想。”